“小师妹,习字如修行,首重‘心正’,心正则笔正。”
秋日的午后,阳光温煦,透过书房的窗户,能看到云在蓝底天幕上挨挨挤挤,一团连着一团,像铺展开的棉花糖。风也凉爽而不冰冷,就连院中那棵上了年头的枫树,也是宁静的。
书房里传来温和的男声,是林逸阳正随大师兄顾穆清习字。
“握笔之姿,亦是如此。”顾穆清白皙的手指捏住崭新的墨笔,手腕悬空,为她示范。
林逸阳依葫芦画瓢,笔捏得有模有样。
顾穆清走到她身侧,以笔代手,轻点在她姿势有误之处。
“指要实。” 笔杆轻点她的指尖,林逸阳下意识地捏紧笔杆。
“掌要虚。”笔杆在她手心处虚虚一划,凉意一闪而过。
“腕要平。”笔杆又轻轻托起她的手腕,往上抬了抬。
在顾穆清的耐心指点下,林逸阳的握笔姿势渐渐标准,他退开半步:“下笔试试吧,不必拘泥于字形,先感受笔锋与纸张的接触。”
林逸阳点头。
但工作后习惯了敲击键盘,偶尔拿起笔都会觉得生涩,更何况是这具从来不曾执笔的身体。
她依照字帖上的笔画,轻轻落下第一笔。
那柔软的笔豪一触到宣纸,便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想写“横”,它却软绵绵地塌了下去;她想写“捺”,力道稍重,墨迹又晕开一团。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不过一刻钟,林逸阳整条手臂已酸软得微微发颤。
“暂且歇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用那只墨笔的笔杆轻轻抬起林逸阳的手腕。
“我想再练一会儿。”林逸阳是愿意习字的,也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给大师兄留下“勤勉”印象的机会。
“欲速则不达。”顾穆清的语气依旧温和,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耐心解释道,“习字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我们只有一双手,若你今日用力过猛,损伤了手腕,未来数日都无法再练,岂非得不偿失?”
他伸手,从她已经有些僵硬的指间取过毛笔,用清水洗净笔毫,将其悬挂于笔架之上。
见她目光还流连在写废的那张宣纸上,似带着几分不甘,顾穆清又温声说:“循序渐进便是,你不必急于一时。”
“都听大师兄的。”林逸阳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坐直了身体。
顾穆清熟稔地将废纸收起,她本想上前帮忙,却被他眼神制止,只能看着顾穆清又重新铺上一张洁白的宣纸。
她脑子转了转,开启新话题,“大师兄初学写字时,也是这般早早歇息么?”
“我自小便与笔墨为伴,早已习以为常。倒是不大记得初学时的窘迫了。”顾穆清熟门熟路的引林逸阳到一旁的小几上坐下,他提起素雅的瓷壶,自然的转换了话题,“今日在养气斋可还适应?”
“夫子和同窗都很好。”林逸阳垂下眼帘,声音低了几分,“只是没想到同窗们都那般年幼。甚至,今日还有一位师妹引气入体,我却什么也没感受到……”
“小师妹不必忧心。”顾穆清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能隐约闻到沉静的茶香,“四灵根本就进境缓慢,况且你体内的沉疴尚未根除。待你调养好身子,再经过洗经伐髓,前路自会比现在顺畅许多。眼下,你只需专注当下,譬如,将这字练好。”
他看着她,目光真挚:“习字最是公平,一笔一划,皆是功夫。只要日日练习,必会日日精进。”
“是。多谢大师兄教诲。”
林逸阳端起茶杯,学着顾穆清的样子细品,只觉得满嘴清苦。
这让她再次确定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口味,还是甜水更适合她。
苦过两盏茶的工夫,林逸阳又在顾穆清的指导下练习了一刻钟。
许是休息过后,心态平和,这次下笔,她多了几分掌控感。
一教一学间,气氛愈发融洽。在又一个歇笔的间隙,林逸阳状似不经意的开口:“大师兄,我能问个问题吗?”
顾穆清执盏的手微顿,含笑抬眼:“我说不能,你便不问了?”
林逸阳也不答话,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这让顾穆清无奈地摇了摇头:“但问无妨。”
“大师兄,我入门这些时日,只见过三位师兄。既然四师兄说自己行四,我又排行第五,那……”
她话未说完,顾穆清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凝望窗外红枫的眼睛睫毛颤动。
他转回头,对上她纯然好奇的目光,神色温和如初:“是师兄疏忽了,未曾与你说明。你确实还有一位师姐,她排行第三,如今正在外云游。”
“师姐?”林逸阳的眼睛瞬时漾起光彩。
比起这些心思各异、又麻烦的师兄,她当然更期待一位师姐。
“师姐是个怎样的人?她何时回来?她……可知晓我入门的事?”
“她……”顾穆清的目光柔和下来,似乎陷入回忆,“她很好。至于归期,应当不远了。待她回来,你自会知晓。”
他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而是站起身,将新裁的宣纸铺开:“不说这个了,先练字吧。”
“好。”林逸阳点头,再度提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上课、习字、养身,规律而充实。
“小姐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嗯……不过形似罢了。”
林逸阳搁下笔,由着桃红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临摹之作收起。
她坐到梳妆台前,闭上眼睛,等待着桃红的梳头时间。
这些时日,她虽跟着桃红学了几个简单的发式,但是有现成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机会,她也是毫不抵抗的选择了屈服。
“小姐的头发如今真是又黑又亮。”桃红熟练地为她通着发,语气里满是欣喜。
“都是桃红你照料得好。”
镜中的少女,肤色日渐白皙莹润,眼下青黑已褪尽,眉宇间再无病气。
她对着镜中的桃红弯起眼睛。
能来万溯宗,真再好不过了。
“我去上课了,今天临摹新的字,我已经给你放在书桌上了。”
“知道了小姐。”
林逸阳和桃红道别后,行至栖羽台的路上,她望着晨光下印在白墙上的影子,身姿挺拔如松。
这当然得益于霍子踽的日常监督。
也不知他何处得的闲工夫,每日清晨她去栖羽台赶鹤,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放课后,又会默不作声地出现在栖羽台,带着她回峰。
他不与她亲近,话也少得可怜,只各走各的鹤道与剑路,却总在她走路姿态稍有懈怠时,冷冷地提醒一句“抬头挺胸”或“肩背放平”。
就这么过了近半个月,林逸阳竟真的养出了一身挺拔气度,她行走间衣袂带风,若让凡人见了,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英气十足的少年侠客了。
许是觉得她已经“出师“,霍子踽便不再日日出现。
这一晃,竟已有一周没见到他了。
是日下午,林逸阳从养气斋丁班出来,刚出院门,五六个孩童便绕着她叽叽喳喳。
“逸阳姐姐,我就是睡了一觉,在梦里看到好多好多彩色的光,然后醒来,夫子就说我引气入体了!”那位最早成功的天才小师妹仰着圆脸,献宝似的说,她如今已经是丙班的弟子了。
“我爹说心要静!不能想着吃的喝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墩补充。
另一个小女孩则捏着林逸阳分的糕点,满眼坚定地看着她:“你只要……像这样,不想着它,它自己就会跑进来!逸阳姐姐,你一定可以的!”
“好,我都记下了。”林逸阳含笑听着这些童言稚语,耐心地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
虽然她修为毫无寸进,但她也凭自己的人格魅力和桃红赞助的美味点心,混成了这群小弟子中的“孩子王”。
“我师姐可厉害了,她这次一定可以入选内门!”
“我师姐才是最厉害!”
“我师兄最最最厉害!”
“你们别吵了!我才是最厉害的!”
林逸阳一时不查,孩子们已经为了各自师兄师姐吵作一团。
细问才知,原来是一月后即将举办的宗门大比。
听完小同窗们七嘴八舌的科普,林逸阳才明白,万溯宗每年举办的叫做“门派小考“,类似期末考试,只在同阶弟子间比拼。而这十年一度的,才可以被称作“宗门大比”,所有引气入体的弟子皆可参与。若能在大比中脱颖而出,被各峰峰主长老青眼相看,收为亲传弟子,那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怎么尽说你们的师兄师姐,你们不也要参加吗?”林逸阳一手抱着装食盒的包裹,另一只手捏了捏天才小师妹的丱角。
“我们还没引气入体呢。”几个丁班的小弟子嘟囔道。
“不是还有一个月?我教你们!”
“好呀好呀。”
“到时候逸阳师姐和我们一起报名!”
“那我尽力。”
林逸阳一身蓝白弟子袍,身形挺拔地立在穿着五颜六色弟子服的孩童里。
傍晚的风忽然大了些,扬起她束在脑后的长发。有几缕调皮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撩过她的唇角,她下意识抬起手,将发丝别至耳后。
夕阳的余晖正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含笑的眉眼。
告别了孩童们,林逸阳转身走向栖羽台,准备乘鹤回峰。
一抬眼,却看到霍子踽正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抱着剑,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四目相接,林逸阳并未闪避。
她不急不徐地朝他走去,却见霍子踽的目光有些涣散,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他的嘴唇翕动:
“……师姐。”
林逸阳的脚步一顿。
这个动作惊醒了霍子踽,他踉跄后退一步,嘴巴张合,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来回巡视,竟未能说出话来。
“四师兄?”林逸阳朝他走近一步。
“我、我有事!”霍子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白皙的脸上浮起薄红,“你自己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窜上飞剑,眨眼间没了踪影。
“心正则笔正”出自《唐柳公权赏析》
“指实、掌虚、腕平”出自书法理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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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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