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山上的风拂过时,长长垂落在身后的青丝堪堪擦过狐妖脸侧的红。这抹颜色自额角淌至下颌,像极了碎冰纹落在雪色瓷器表面。
这位狐妖不是器修,比起用武器向来更喜欢亲手撕裂敌人,感受那温热的生命在指间流逝的触感。而现下,血气中的温度还没完全散去。
发梢凝结的血珠砰然坠落,身着月白衣袍的他终于转眸看向重伤跪地、狼狈不堪的男人——
褚九桉,他早已名存实亡的道侣。
刚一对视上,这人就扯着嗓子嚷道:“晏笙!你到底要怎样!我没空跟你在这儿耗!翎儿他……他只不过再要你一条狐尾入药救命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瞧瞧,一如既往的理所当然,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他们无止境的索取。
晏笙悠悠举起手,借着月色瞥过指间肮脏的鲜血。
看见自己温热的血液在晏笙手中狰狞流淌的模样,刚才还怒气滔天的褚九桉喉头一哽,呼吸骤然停滞。
他不敢再动,因为他知道,只要晏笙想,那双利爪眨眼间就会捅穿他的胸膛,将他这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血淋淋地挖出来。
生了九尾的狐妖……褚九桉心底第一次涌上彻骨的寒意与恐惧。
他这才惊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名义上的道侣,他拥有的力量远超自己的想象!
只他不明白,分明以前晏笙都无有不应的,为什么这一次却说什么都不肯了。
可他不明白!分明以前……只要是为了翎儿,晏笙无有不应的!不过是条尾巴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何以这次要闹到如此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心心念念着重伤垂危的心上人,强压下恐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试图哄劝:“晏笙,别、别胡闹了,今日借你狐尾,明日…明日我定回来好好陪你,好不好?”
却不想,晏笙倏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陪我?”晏笙终于转过身,仿佛是看什么脏东西一样轻蔑地打量起眼前人的脸。
终是忍不住嗤笑一声,一切都发生太快,因风而起的发丝还未落回原处时,他便已然捏住了眼前人的喉咙。
满意地欣赏褚九桉因窒息而暴突的双眼,晏笙启唇,一字一句冰冷阴森地砸向对方的心口:
“蠢货,陪你日日夜夜的怎么可能是我。”
幻术而已!
话音一落,他手臂猛地发力,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将褚九桉狠狠掼飞出去!
身体砸在岩石上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自妖族抽中来不灭天联姻,他虽未曾动心,但也试过安安分分与褚九桉做一对寻常道侣,只不过失败了而已。
大抵是他艰难从虚情假意里挤出来的顺从,在对方眼里真的比不上真正的心上人一丝一毫。不过合该如此的,情爱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狐族深谙此道,晏笙不意外、
既如此,相安无事下去便罢。
于是他放任起褚九桉与其他人的暧昧,有时还会帮这对上蹿下跳的恩爱鸳鸯遮掩、治疗。
扮演善解人意的道侣,远比演恩爱和睦的关系更容易,他一度觉得,这样的现状……尚可忍受。
可今天要让他再行割尾救人的法子……
不!
绝不!
因为婚盟来到不灭天,我不愿意;嫁给素未谋面的修士,我不愿意;被当作一味行走的灵药,予取予求,我更不愿意!
褚九桉再也耐不住了,一跺脚狠狠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喊:“算我跪下来求你好不好,他真的快要撑不住了,等不得了!翎儿他等不得了啊!”
哭嚎到半截,他似乎又想起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尊严和傲气,直起腰怒道:“你最好趁我还能求你的时候快点允我去救人,若是一会儿师尊亲自来…”
晏笙回头望着远处高山之巅的风雪,就在褚九桉声嘶力竭地吐出威胁之语时,晏笙竟难得地、心情极好地弯起了眉眼。
好一出“恩威并施”
“那就让他来求我。”
说完狂妄的话,他也再不理会身后褚九桉是何等惊愕震怒的表情,径直席地坐在了冰冷的山崖边缘。弯起手肘撑住下巴,染血的手指一下下轻点起膝头。
模样悠闲得仿佛在欣赏月下雪景。
直到褚九桉连滚爬爬、仓皇飞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晏笙才微微歪了歪头,一直隐匿身形的狐狸也从黑暗中走出坐了下来。
似是感觉到今日便是终局之日,巨大的九尾狐呜咽着低下头蹭了蹭晏笙的手。
晏笙忽地又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朵明黄色的小花趁着月色看了看。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借着清冷的月光,细细端详,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珍视。
“第一次见他,那日是下雪的……”
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记忆中的幻影。
“记得吗?他当时就站在那里。”晏笙抬起手指了指不灭天主峰半山腰的一处。
“第二次见他,知微花开了,他给了我这个。”晏笙怀念地笑笑,把花递给狐狸,狐狸凑上前嗅嗅,叫了一声。
“第三次……”
原来细细数来,真的只有三面之缘而已。
晏笙有些低落,一为着早早陨灭的道心,二为着这浅薄如纸的缘分,或许支撑不了他到地府后还能跟上那人的脚步。
他的恩,如何报?
在他沉浸于这短暂温存与无尽悲凉交织的感慨时,身后骤起大风。
甚至无需回头,他嘴角那抹残留的、怀念的笑意瞬间冻结、消失殆尽。
来人正是十二仙尊之一——奉阳。
更是疼爱许玄翎入骨的师尊。
方才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褚九桉此时正跟在奉阳身后喋喋不休,从婚后的诸多矛盾讲到他用幻术敷衍夫妻房事,听得晏笙越发觉得好笑。
有的人真的很奇怪,明明不喜欢却什么都想着要独占。
在褚九桉的声声控诉中,神情最古怪的却是阳关峰大弟子——谢时渊。
他急急跟着师尊而来,心心念着生死未卜的小师弟,但刚一站在晏笙面前还是不禁被狐妖的容貌晃了眼。
狐族生来都是好模样,更何况是已经修得九尾的晏笙。
他曾经也笃信,饶是整个仙界,恐怕都再找不到第二张能与晏笙旗鼓相当的脸。
可晏笙……空有这倾世之姿,内里却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寡淡、无趣,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美人。久而久之,他便也失了兴趣,目光更多地投向了灵动鲜活的小师弟。
如今再见。
夜色下这张常年凝着寒冰的脸上溅了血,有几滴堪堪落在眉心与眼尾,竟给这张脸找回了早已无影踪的妖气和艳丽。
谢时渊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惋惜瞬间涌上心头!
这样美的妖…
倘若当初没有推拒本落在自己身上的婚约,今日会是怎样?
对了,师弟说晏笙与他并未真的圆房…他兀自浮想联翩起来。
奉阳仙尊率先向晏笙发难:“交出狐尾,你可以提条件。”
晏笙懒得回头,仿佛对身后的滔天威压浑不在意,只喃喃重复着两个字:“条件?”
奉阳在他面前谈起交易,这倒是第一次。
其实只要奉阳动手,他没有还手的余地,一直以来皆如此。
五年来,向来如此,每一次的折磨与索取,皆是如此。
只不过为了完好无损的狐尾,今日奉阳竟就忍了。
这阳关峰上下为了许玄翎……真是,人人都有两幅面孔,他不止一次佩服着。
撑着腿慢慢起身,“你们真的很在乎许玄翎啊,”他留恋地收回望着雪山之巅的视线,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一次沉沉看着奉阳,他一字一顿道:“许玄翎的仙骨,是你给他换的。”
奉阳眉眼一动,刚要开口驳斥时却又被打断了话头,晏笙嗤笑着警告又妄图粉饰太平的奉阳仙尊:“别想撒谎!我认得出那个人的气息,到死都不会忘。”
谢时渊和褚九桉愣了愣,失声惊呼、异口同声道:“什么仙骨?!”
晏笙早已没了耐心听这些蠢货聒噪,抬手随意一挥,二人登时便被打飞出去。
“晏笙!”奉阳的声音陡然转厉,“你和他什么关系。”
晏笙:“不高兴告诉你。”
他早知上仙界的这些人是何本相,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场面他没兴趣演,也懒得看。
奉阳犹疑地看着面色黑沉的晏笙,犹坚持:“晏笙,你与罪人勾结,可知有何后果?”
堪堪稳住身子的谢时渊看着晏笙难得生动的神情,心神一动,继而惊疑未定地惊呼道:“你认识殷无暝?!”
褚九桉反应稍慢些,“殷师兄?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道侣怎么会关心起百战昆仑巅的大弟子?
奉阳不欲提起这个名字,在弟子还要继续说时就厉声打断:“今日你是想替他报仇?”
报仇?没有债,何来的仇
此言一出,晏笙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微弱的侥幸——彻底湮灭。
是真的。
许玄翎的仙骨,是生剥了殷无暝的换来的。
猜到是一回事,如今亲耳听见真相便是另一回事,晏笙心想:终于都对上了。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罪人,什么屠戮蓬莱境,那都只不过是奉阳为了心爱弟子捏造的罪名!
五年前,他就疑道许玄翎哪来的好运,明明还是阳关峰外门弟子,怎么就忽然觉醒天生仙骨成为奉阳最小的弟子。
而他更疑惑殷无暝何以做出那等祸事!
现在才知,原是奉阳冤死了殷无暝,拿走了他的仙骨。
生刨活炼,那会是怎样的疼。
粘稠血液仍在指缝间拉出猩红蛛丝,晏笙仰颈任山风灌入喉间,喉结滚动时牵动颈侧处的血痕,每一次深深呼吸后,垂在身侧的手都握得更紧一分。
凉凉月光淌过染血的唇,将讥诮笑意淬成带毒的刀锋。
“罪人?”
“上仙界的规矩管不住我。”
杀人偿命,夺骨还骨,这才是因果。
提前点一首凉凉送给敢无预收发新文的自己,勇敢的糊糊先一步死在沙滩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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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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