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情断

“呵!”冯步摇嘴唇发白。冯步摇右手握成拳,又在左手手掌上打,说话打结,“那你来,你来给朕解释下。”

俞来安回望了一眼屋内,便转过头来,伸手来抓冯步摇胳膊,欲将她拉至别处说话,“换处地方说话。”

冯步摇本来想听俞来安的,但是他那一眼回望激怒了她。冯步摇挑起嘴角,悠悠而笑,“朕要站在哪里,轮不到任何人指点!”

“陛下息怒。”不远处的俞老夫人颤颤巍巍下跪,似是惊恐。俞来安瞧着,剑眉轻蹙,轻轻走过去扶起母亲。

半响,俞来安转过身来。他站姿挺拔,腰背笔直,注视着冯步摇,启唇将原委道来,“启禀陛下,灵橘刚诞下臣的长子。”

俞来安说得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冯步摇却在楞在原地,整个人都是懵的。她觉得没听懂:“你说什么?”

俞来安叹了口气。

灵橘是买来的婢女,这些年都在府里服伺俞老夫人。老夫人高兴,俞来安便也跟着高兴,常常赏赐灵橘,但并无它意。两年前的某一日,俞来安向母亲请安,老夫人先是照例将灵橘夸耀了一番,继而提起俞家四代单传,到俞来安这辈……他都过三十了,还没有个一子半女。

不如,就将灵橘收了房?

俞来安自是一口回绝,然而经不住母亲逾一年的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与灵橘行求子事。但事先商量好了,这事不能为外人知晓,尤其是冯步摇,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灵橘平日里仍做侍女,出了这俞府,谁也瞧不出异样。

年初灵橘怀孕了,老夫人护着呵着像供菩萨似的,生怕灵橘出意外。俞来安仔细思忖,觉得母亲有道理,便让灵橘住进他的厢房,与俞来安同卧,晚上也好有个照应。

……

俞来安向来不擅长说话,这会对冯步摇只道:“是臣求子心切。”

冯步摇盯着俞来安的双唇出神。

良久。

她心底疑惑,惑到整颗心都悬了空,没了依靠也没了着落——俞来安的嘴唇不薄啊?

却为何这样薄情!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就无头地告诉她:灵橘刚诞下臣的长子。是臣求子心切。

有仆妇端着开水出屋进屋,热气氤氲,冯步摇被蒸湿了眼眶。

难以接受,不肯相信,俞来安竟会平静道出这样的话。

不肯相信是一回事,高傲自尊的皇帝不容人隐瞒亵渎自己的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冯步摇高高挑起嘴角,当即反击:“俞来安,你说你求子心切,朕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是说……”冯步摇貌似不经意地瞟向俞老夫人,嘴角的笑愈发轻蔑了:“……求子心切的,其实是你娘?”

“陛下饶命,老身有罪。”俞老夫人闻言,颤颤巍巍要下跪,老泪顷刻间便在脸上纵横。俞来安急忙搀住她。他关切道:“母亲。”

“来——安——”俞老夫人哭得悲苦。

俞来安心都碎了,再一转头,瞥见冯步摇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轻蔑表情,俞来安心底唰地蹿出一股火来——皇帝做惯了唯我独尊,哪知容忍哪肯吃亏。她就打心底里不会尊重他的母亲,更不会尽为人媳的孝道。

可笑他还曾奢望过与她厮守一辈子。

俞来安皱着眉头,冷笑出声。

冯步摇却并未注意到这异常。自己的爱人出了这档子事,她身为帝王,满心想的都是颜面扫地,纯洁情义遭到亵渎,帝王威严无存。冯步摇冷声呵斥,嘴角始终噙着嘲讽的微笑:“俞来安!你给朕如实招来!到底是何缘由?”十几年的感情了,想不通他为何要背叛她。

俞来安沉默不语。俞家四代单纯,老夫人年事已高,俞来安自己也已年过三十,业虽立,家未成。这些事冯步摇一直是清楚的,知道的。

只是对她不重要,她没放在心上罢了。

俞来安不说话,冯步摇却愈发咄咄逼人:“俞来安,你哑巴了么?”

逼急了,他吐出两句话来:“三妻四妾,三从四德。”

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三从四德。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讲的。

“俞来安,你让朕觉着恶心!”冯步摇脱口而出。她自然知晓“三妻四妾,三从四德”,可她是九五之尊,又假扮做男子这些年,哪能用常情来束缚她?

更何况男女之间深情厚义,从来只是一人对一人。

两人正在屋外争执,屋内小婴孩的哭啼声再次传来。清清脆脆的,并不算太响亮,听在耳中,却是这样惹人疼。

俞来安的视线本是注视着冯步摇的,却不知不觉的扭转头去,一双英目,渐渐投向屋壁上那一扇拉着帘的窗。那间响着哭声冒着水汽的屋子仿佛有法术,勾着荡着他的半片游魂。

俞来安转过头来,对冯步摇道:“今日不适合说这些,陛下还是早点回宫去吧。明日早朝后,臣自当进宫向陛下请罪。”俞来安言罢准备下跪,却心中一动,莫名难过。他重新站起身来,放缓了语气:“还是让臣送陛下回宫吧。”俞来安说着伸手迈步,要来牵冯步摇的手将她带出去。冯步摇却手一抽,接着胳膊用力一掷,发着脾气,又似憎恨厌恶着俞来安。

“哼!”冯步摇冷哼道,作势转身,拂袖离去。

她气上头了,没有细想,以为会若从前千百次那样,俞来安立刻过来追她。

但是这回,俞来安却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他的腕骨往上一寸有一道划痕,泛着绯色,是刚才冯步摇那一抽手划伤了他。

俞来安始终垂着头,沉默着,任她离去。

冯步摇走了二、三十步路,怒气稍平,突然发现:俞来安怎么没来追她?!

冯步摇想回头,却拉不下面子,不肯做那先服软的人,赌着一口气不回头。她却也舍不得走,于是就硬生生伫在原地,用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冯步摇的身后没有脚步声,俞来安没有追上来。

没有追上来,他赶忙去了呢?

冯步要突然醒悟:俞来安急急赶她走,怕是想赶快进屋看那个什么……那叫什么的女人吧!

名字她没记住。

冯步摇立马懊悔了,往常她没有这么糊涂的。她想要折返回去找俞来安算账,但吐纳完一口气后,又转了念头:天子一言九鼎,言必行行必果,她既然已经离远,又岂有折返回去的道理?再则,方才恨恼攻心,忘了自己的身份,俞家尚还有两、三名仆妇呢!她一个粘着胡子戴着喉结的“大男人”冲进刚生产的妇人屋子里,还要同那贱婢私闹?

这种事情,想一想就作罢,无论因何理应,冯步摇都做不出来。

冯步摇瞥见前方缩头缩脑,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钱福瑞。她没好气地大喊道:“钱福瑞!!!”

“在——”钱福瑞一路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跑了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冯步摇把拳头捏在袖子里,咬着牙:“叫你摆驾!”她怒气冲冲头也不回走回宫里,等待着明日早朝,俞来安来给她一个交待。

哪知第二日,俞来安没来。

翌日,俞来安依旧缺席早朝。

第三日,他也没来。

俞来安怂了。

皇帝冯步摇却没有怂,她犯jian,总觉得自己是一只风筝,线头子拽在俞来安手里,他不来收线,她自己却忍不住想跑到他怀里去。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她嘴上生气,脸上生气,心里都快被气塞满了,却还能腾出一丝空隙来为俞来安着想。想要出宫,却也要维护他的清白名声,冯步摇只能先来皇后殿中虚晃一枪,把这黑锅给皇后背。

“步摇姐姐,到底你和俞大哥发生了什么事啊?可别瞒我!”皇后还在追问。

冯步摇踌躇良久,几次张口,话到嘴边,差一点就告诉皇后事情,最终还是忍住,只道:“他和我之间……发生了一件小事。”皇帝在不知不觉中握了拳,“但是不要紧的,今天朕出宫去找他,我俩谈开去,自然就会好了。”她与俞来安十几年的感情,并不愿意割舍,还是期盼着缝补之后,能继续长久。

冯步摇极力压制眼中的情绪,笑对皇后道:“莲子,我先出宫去找他,回来同你细讲。”

冯步摇这趟出宫,依旧只带了钱福瑞。出了宫门,找了偏僻处换衫,皇帝先换,着了一件银灰色锦袍,再让钱福瑞给改梳个四方髻,戴着玉冠,纸扇一摇,俨然是翩翩世家公子。伺候完毕,钱福瑞才开始打扮自己,梳个头,扎个巾,青衫青裤……冯步摇等得不耐烦了,再外头大喊:“钱福瑞,你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

哪能让陛下久等,钱福瑞边系纱巾边跑出来:“好了好了!”

钱福瑞模样滑稽,冯步摇不禁想笑,又瞧见他脸庞白白净净的,冯步摇忍不住伸扇在钱福瑞脸上一打,同他打趣:“扮个小厮,倒还俊俏啊。”她的扇子无意识下滑,滑到钱福瑞干干净净毫无突起的喉咙上,却陡然滞住。

那时候,母后非逼着冯步摇贴喉结。假喉结看着逼真,但是粘在皮肤既痒又黏,还有些刺痛。她不情愿,哭着喊着打着滚不愿意,还扯出理由,“钱福瑞是男人都没喉结!”。

母后说,“一个太监是什么男人?你太子哥哥才是真男人!”

“可是太子哥哥死了呢。”小步摇哭得眼泪鼻涕稀里哗啦,觉得自己贴了喉结,也一定会像太子哥哥那样死去。

母后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好像还拿很多人的性命来威胁她,有莲子、钱福瑞……当然还有俞来安。

于是没有办法咯,她就只好一直戴着这喉结,好像戴久了就不觉得难受了,还挺享受的呢。

……

冯步摇想到这,摸了下自己的“喉结”,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陛下,怎么了?”钱福瑞问道。

冯步摇用扇子敲了钱福瑞一个栗子,“你呀,一天要关心朕三百遍。如果哪天你没关心了,一定是你不在了。”

钱福瑞呵呵傻笑。

……

两人行至俞来安的府邸,门前空荡,依旧是无人守门。以前,俞家仆佣少,冯步摇以为俞来安是喜欢清静,现今细想,他只不过是做着坏事不想让人发现罢了。

临门情切,冯步摇竟不敢叩门。她别了纸扇在腰间,指挥钱福瑞道:“钱福瑞,你来叩门!”

钱福瑞赶紧连叩三下,无人应答。

钱福瑞瞟了冯步摇一眼,接着又叩三下,仍不见俞家人出来开门。

钱福瑞又瞟冯步摇……冯步摇把头偏过去,往左侧望,望见俞府的院墙修得高,却有高高几株树结着果子冒出来,大片的浓绿中几点金黄,外层看起来有点像宫里老嬷嬷的皮子,是橘子。

冯步摇见着了橘子,才知道这种树原来是橘树。

宫里也种着这种树,只是宫里的橘树是从来不结果子的,混于大片的其它苍翠中,所以她认不得。

冯步摇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愤懑,大吼道:“叩门!”气势威武,钱福瑞不由自主腿软,两只手掌朝门,听命噼里啪啦乱叩起来。门板被震得轰轰作响,这回……里头的人就算有点耳背,也应该听见了吧?

叩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俞家人开门,钱福瑞手都酸了……不由得停了手,试探着问冯步摇:“陛下,兴许……俞大将军他们不在府中?”

“朕不信他一家人全都死绝了。”冯步摇道:“继续敲!”

钱福瑞答应道:“唉,好!”他抬起头正要重新开始叩门,俞家大门却倏然打开。

俞来安昂首挺胸,煌若矫龙出现在二人眼前。

冯步摇的双眸顷刻间就湿了。

这三天里,她恨着他,恼着他,恶心着他,心里有许多的委屈和疑惑,要劈头盖脸地质问他。可是一见着俞来安,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只剩下鼻子泛酸,想哭。

她想他。

这么多年,俞来安影子似地跟在冯步摇身后,哪怕她看不见他,却也知道他在。可是这三日他不在了,她惶恐不安,失魂落魄。

冯步摇的身子有点控制不住,颤着前倾。

俞来安却即刻后退三步,与冯步摇拉开距离。他屈膝下跪,“臣俞来安,参见陛下。”

观其行听其言,冯步摇心中一冷,眼泪收住。肚里的万千柔情被打回去,出口的是一句讥讽:“呵,朕不过三日未见,俞卿就全然转性,如此生疏!”

俞来安低着头,不做回应。

冯步摇讥道:“哑巴了?”

听见一声似有弱无的男声叹息。

俞来安倏然抬起头,昂着下巴直面皇帝,数落道:“冯步摇,这么多年了,我最烦你这点,说什么话都尖酸刻薄!”他说着说着,竟直起膝盖,站了起来,心中自有些大逆不道的愤懑话语,只是不敢出口:这些年来,他与冯步摇的关系太过密切,尊卑界限时有模糊,是以在俞来安心里,将冯步摇当作他的女人,而不是他的皇帝来对待。

做女子者,当以夫为天,不可只考虑自己,不孝敬婆婆。这会大清早的,俞老夫人和刚生产的灵橘皆还未醒,冯步摇却快要将俞家门板敲破了!而且出口就是讽刺,嘲笑……老夫人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一惊一忧的……

俞来安心有怨气,竟冷冷又直呼了一次皇帝的名字:“冯步摇。”

冯步摇被慑住:“我、我没有尖酸刻薄。”俞来安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态度这么凶,罔顾尊卑。

她是天子呀,他凭什么敢烦她?!

俞来安一脸漠然,显然不认可冯步摇虚弱的辩解。

冯步摇两眸立红,她以为三日过去,晾一晾冷一冷,俞来安也知足放软了。哪知他的态度不但没有好转,反倒对她愈发疏远了……

忽听见俞来安道:“微臣卑如草芥,实在是配不上陛下。”

“俞来安,你什么意思?!”

俞来安垂眸,沉声道:“君君臣臣。”君是君,臣是臣,不可逾矩。

“君君臣臣?”冯步摇摇头直笑,他居然教导当今天子“君臣之间应该恪守本分”?

她难以忍受,非要在言语上争个输赢,问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俞来安那朕要你死,你死不死啊?”

俞来安的眸子漆黑、平静,如潭无波。少顷,似已下定决心,他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佩剑,递给冯步摇:“陛下若要臣死,臣愿一死。但恳请陛下,不要再与臣有一丝一缕的私情瓜葛。”俞来安说完将剑举高,与冯步摇肋骨平齐。冯步摇不动须臾,倏地握柄抽剑,这是她曾经赐给他的宝剑,锋利清寒,泛着若月的白光。

事情糟糕到了这种地步,连钱福瑞都觉得应该冒死劝这二位和好了:“哎呦,大将军可使不得!陛下,陛下您消消气……”话还没说完,冯步摇已持剑置于俞来安肩膀上,剑刃贴着俞来安的脖颈。他纹丝不动,任由冯步摇动作。

钱福瑞急得快哭了:“陛下,陛下三思哇!”小太监也是随着冯步摇长大的,不希望她伤心。

来——来人啊!!!读者老爷们,您们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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