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逢

傅青竹说完,转身去搀起那些被蒙面人砍倒的伤民。因为筋骨之伤,他走得很慢,怪不得之前一度拄拐,导致陈积玉还误以为他腿跛了呢!

傅青竹往外走,发现外头已经被杀成一片血海了。他心里急,腿上却使不上劲,跑了许久,却一名百姓也没来得及救着。听见身边不远处有女声模糊呼喊,循声扭头,见不远处有个女乞丐,丧魂狂奔,却跑得并不快,眼看就要被后头的蒙面人追上了。傅青竹赶紧纵身一跃,与此同时伸臂,将那女乞丐拉入怀中,与她一齐仆倒,逃过一劫。为减去女乞的害怕,傅青竹以伸手遮住女乞的眼,还低声安慰她。

那女乞不是别人,十几年来头一次穿回女装的女帝。

前头熊熊烈火,整条街都烧起来,傅青竹为火情着急,不知不觉中放开冯步摇。

冯步摇也担忧着火情,脱口呢喃:“烧成这样了……官差呢?怎么不见衙门的人来救急?!”说完她才想起身旁还有个救命恩人,侧首一窥,吓了一跳:眼前的男人都脏得看不清脸了!但凡正常男子,皆束发为髻,他却披散着一头垢头……他唇边还有脏兮兮的胡茬!还有那一双手,简直黑得分辨不出本来的面貌了,刚才就是这一双脏手一直遮着她的眼!

冯步摇本能地犯恶心,继而戒备,移动身子想离傅青竹远点。但她这么一动作,心底却突然想:她被浇了污水,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是脏的恶心的。所以别人也因为戒备,想远离她?

冯步摇突然体会了“反省”这两个字。

冯步摇缓缓将身子重新挪回来,靠近傅青竹。她的这些小动作傅青竹自然看在眼里,也懂,好在他已习以为常。瞧见陈积玉领着一队官兵走过来,傅青竹努力用臂支起身体,隔着远远的就问陈积玉:“累石,火情怎么样?能灭么?”

冯步摇听傅青竹这么一喊,也循声望去,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怎么大理寺少卿在这里?陈积玉可是上过朝的人,倘若认出了她怎么办!

冯步摇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陈积玉一行人,埋头细听动静。

陈积玉哪里会注意冯步摇,他朝这边走来,目光只投在挚友傅青竹身上,道:“火情是急了些,但现今衙门里的人都来了,应该不久就能扑灭。只是不知道那群凶贼受何人指示,又因何原因,百日里杀人放火……”陈积玉说到这,瞧见傅青竹启唇。陈积玉猜到傅青竹要帮忙,顾及傅青竹的身体状况,陈积玉话锋一转堵住傅青竹还未出口的话:“……不过人手够了。贤弟,此刻我公事在身,不能与你多聊。先行告辞,今后你我两兄弟,多得是长谈的时机!”

陈积玉说着冲身后官兵们一挥手:“随我来!”带着一队人马,朝前追凶去,诸人腰间佩着的兵器,哐当哐当的响。

傅青竹先目送陈积玉离去,而后侧身蹲下来,对一直垂着头几乎快蜷缩成一团的冯步摇道:“不用怕,他们是官差。”他以为冯步摇瞧见陈积玉一干人等都佩着兵器,以为他们也是歹贼,所以背对着躲起来。

冯步摇仍沉浸在紧张中,担心被陈积玉识破,她听清了傅青竹的劝慰,脑子却是懵的,一时转不过来,不能做出应答。

傅青竹见冯步摇毫无动静,进一步误解了她,解释道:“哈哈,虽说官差大多作恶。但姑娘,某能以某项上人头保证,方才与我说话的那人,绝对是个好官差。姑娘大可放心,还是起来吧。”傅青竹说着,伸手去扶冯步摇的臂膀。

冯步摇突然问:“官差大多作恶?”她身处最高位,并不知晓底下人背着她做了些什么事,便以为傅青竹这是“诽谤”,愠道:“恩公谨言慎行啊……”

两人认识已过去一刻钟,时到如今,因为冯步摇这句话,傅青竹才认真打量她第一眼。他瞟着她,悬起嘴角,笑了笑。接着,傅青竹反背起双手,微微调转身去,低头轻声道:“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冯步摇忽然愠气散了,觉得这个男乞丐有意思,故意逗弄他:“听你这么说……似是把握十足?”

“没有十足把握,但某会十足努力。”傅青竹肃然答道。他说着说着挺直了身板,对自己将来的谏官事业和这个国家都充满希冀,但两眸放光之后,却旋即蒙起一层薄雾。

傅青竹叹道:“但还需……”他没有说下去,身后的女乞儿又怎么会懂。傅青竹仰头看天,还需那天下最高位之人,听得进他的赤诚谏言,重振靡败河山。

冯步摇含糊“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懂了。在她眼里,眼前的男子还蛮有意思的,身卑似乞,为仍不忘忧国忧民——虽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又有一队冯步摇和傅青竹皆不认识的官兵走过去,不过须臾,第三队兵官经过,收捡沿途的尸体。冯步摇避让官兵,不经意间,撞到了傅青竹的胳膊。因为懂得了反省,她对他肮脏的衣衫不再厌恶,反而对傅青竹说了声抱歉。

刹那间,冯步摇想起了一件事,便问傅青竹:“恩公,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为何……京中的乞儿这么多?”之前她走在每一条街道上,都能见到。

傅青竹微微低了下巴,与冯步摇对视,道:“乞儿还不是最惨的,如今举国上下,多得是买儿换粥,割肉充饥。”

冯步摇闻所未闻,不由得道:“今年不是大丰年吗?”

“呵,丰的是那些贪官污吏,肥的是那异国列强!”

傅青竹这么一说,冯步摇挺内疚的: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大贪官,但她每年献给它国的纳贡,是挺多的……

许是因为心虚,冯步摇对初次见面的傅青竹生出一份信任来。

傅青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方才认真打量了冯步摇,见她衣裳头发虽然脏,但污渍底下仔细瞧,还是能分辨出那身衣料价格不菲的。

傅青竹问冯步摇:“你是哪家的闺秀?”住在哪里?现今路上不安全,若她方便,他便送她回去。若她顾忌名节不方便,他便悄悄送她回去。

冯步摇却答非所问:“你有银子么?”他这副摸样,她不敢奢望他身上揣着金子。

傅青竹如实答道:“有。”陈积玉刚借给他一锭银子。

“你借我一些银子。”冯步摇的语气是陈述而非商量。

傅青竹旋即问:“怎么了?”

冯步摇隐去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独自上京,丢了银两,又被泼了脏水。现今还有一套干净衣裳在客栈,想回去换,却因为形象不佳又身无分文,进去不得。她以为自己编得圆妙,听在傅青竹耳里,却觉得她挺蠢的:刚上京不久的姑娘,能出口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字正腔圆,十成十标准的京师口音?

傅青竹也不戳破,道:“你住的客栈在哪?我随你去瞧瞧。”

冯步摇给傅青竹指路。大火刚刚扑灭,沿路皆是灰烬烟尘,足够的呛鼻又足够的遮眼,冯步摇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不住地扇会,本是一条心都扑在“别让自己呛到,别让灰烬进了眼”上的,但是路上听到几家哀嚎悲切,禁不止停住脚步。

冯步摇细听,得知这几家都是无辜百姓,只因与绿云楼在同一条街上,便被烧毁了祖屋。父母出外经营小本生意来不及赶回,屋里头老人小孩行动不便,皆被活活烧死。

冯步摇听得湿了眼眶,在她身旁的傅青竹亦沉默不语。他心中暗对自己道:定要争取早日上任,向皇帝禀明这一切,希望皇帝能拨一笔善款,赈济灾民。

“走吧。”冯步摇道,这火灾的事,待她回宫后便处理。这会先将她眼前棘手的事给料理了。冯步摇领着傅青竹来到客栈,两名壮汉“门神”仍在那里守着,她不敢进去,便对着那两“门神”给傅青竹一指,讲述自己进客栈却被拦住的不平事。

顺带连在首饰店、成衣店受欺负的事也讲了出来。

讲出来她心里舒服多了。

傅青竹并不插嘴,直听冯步摇将一切讲完,瞄着她气嘟嘟的小嘴,他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冯步摇没好气地说:“你嘲笑我?!”敢嘲笑朕,砍了你的头!

傅青竹却道:“不怪他们。这世道难过,多有泼皮流.氓敲诈,开店子做生意的,若不找自位身强体壮的伙计自卫,很快就会店丧人亡。”傅青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雇了这样子的伙计,掌柜们通常还是得给辖区内的官差、地痞交好处费的。”

冯步摇沉默不言。

傅青竹便不再多言。他在前,冯步摇在后,一前一后走近客栈,刚到门前,就被“门神”拦住了。冯步摇正要做出反应,傅青竹忽然将她手一抓,接着掏出那锭陈积玉给的银子,给“门神”一看,堆起笑脸说了几句好话。

两“门神”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对傅冯二人放行。

进到客栈大堂,傅青竹十分自然松开冯步摇的手,告诉她:“这里住店的价格不菲,我那一锭银子只怕不够用。你住在哪一间?快去收拾东西,我在这里等你,临走记得回头望一望,别掉了东西。需换住别家客栈。”

冯步摇也没纠结被傅青竹牵了手,亦没在意银子够不够,她的心思还在思考之前的事情,低低呢喃道:“这样的官差,和地痞有什么分别。”

傅青竹侧首,认真看了冯步摇第二眼。

少顷,傅青竹将方才的话语重复一遍,让冯步摇上去收拾东西。冯步摇这才如梦初醒,奔上楼去。

她上到楼上,才发现走的时候没关门,留那卖荷花的小贩在房内。小贩没有留下荷花,反将她的锦衣墨靴全顺走了,地上零落散着一把扇子,和不远处的裹胸布与假喉结三三相望。

冯步摇下意识地去摸怀内,还好,重要的,能证明她天子身份的玉佩她一直揣在身上,没有留在客房内。

这厢,冯步摇在房内不无难过地捡起扇子,将假喉结揣进怀里。那厢,傅青竹没有一味地干等她,他去寻了掌柜结账。这一结账,冯步摇的话就又出漏洞了——她明明只在这间客栈住了几个时辰。

但任是几个时辰也贵到咋舌了,傅青竹身上那锭银子根本不够。掌柜臭骂了他一顿,冯步摇下来后,掌柜忍不住又想骂她,傅青竹连忙阻拦:“我们走就是了,她一姑娘家,你骂她做什么。”女孩子家不比他脸厚皮糙,只怕骂骂就会哭的。

傅青竹这么一说,掌柜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便不再骂什么,喊来“门神”将冯傅二人撵走。

掌柜口中直道:“晦气!”

傅青竹不作理会,出了客栈,他扫了下冯步摇的包袱——她哪里有什么包袱!只不过手上多了把扇子而已。

他斜着眼睛问她:“你的行李呢?”不是跟他说,之所以必须回客栈,就是因为客栈里有干净衣衫以及其它物品,要取来换。

“被人顺手牵羊了。”冯步摇羞愧道,忽然听见自己的肚子响亮叫了一声,她更羞愧了,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傅青竹问她:“饿了?”

冯步摇昂首挺胸,一副朕一点也不饿的表情——其实她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里唯一剩下的就是半点酒香。

傅青竹道:“你等等。”他摸遍浑身上下,找出仅有的两个铜板,去街上一家瞧起来就很脏的粥店买了一碗白粥。

傅青竹端来白粥,递给冯步摇,道:“喝吧。”

冯步摇低头瞧粥,稀得很,全是白水,仅仅只有几粒米漂浮在水面上。粥碗也不干净,不仅边沿磕碰不平,而且摸在手里黏糊糊的,像是没洗干净似的。

冯步摇看着这粥这碗,就喝不下去。

傅青竹却道:“你当心点喝,别把这碗弄坏了。等会喝完了要还的。”

冯步摇听到这话,喉咙竟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

她难受地放下碗,却又实在饿得慌,几经犹豫,最后咬了牙闭了眼,举起粥硬咽了一大口。一尝之下,冯步摇惊喜道:“这粥是甜的!”

傅青竹乐了,这粥哪里是甜的?两个铜板根本不够买糖,老板哪里会傻到放糖。傅青竹道:“是么,给我尝尝?”

冯步摇将粥碗递给傅青竹,他喝了一口,笑道:“不是甜的,是你太饿了。”

“是么?”冯步摇疑惑,从傅青竹手里夺过粥碗,再尝了一口,果然,没有之前觉着那么甜。

忽然,她如遭雷劈。

天啊,她刚才干了什么?堂堂天子,和一个男乞丐分吃一碗粥,还你尝完了我尝!

更让冯步摇难以理解的是,现在回想起来,她除了震惊,居然还是没有任何恶心之感。

已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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