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班级里,总有一个最热心的,一个最讨老师喜爱的,一个最具领导力的,一个最调皮捣蛋的,一个最让人杯葛的他,她,他。
他们承袭了角色设定,发挥好坏与否暂且不论,总归在这场游戏中各显神通。
苏祢的前桌是一个叫黎喻的男生。
他的头发微微卷曲,肤色极白,两颊生有淡色的小雀斑,双眼狭长,眼底有苏祢形容不出的风情,牙齿因矫正像镶上了银丝,饭后总是要含一口护理口腔的漱口水,苏祢那时总怕别人和他搭话,万一稍不注意将一嘴的化合物吞入那就糟了。
黎喻性格极好,爱看漫画,和前后左右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上课也总被全班开和女生玩笑,算是苏祢在这个班上平时能说一两句话的人。
他的角色设定是课间最爱往超市跑的那一个。
苏祢所在的高一年级教学楼,就在学校最好的食堂旁边,食堂一楼是一个超市,可以说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食堂外有几张桌椅,体育课时会有同学结伴坐那儿吃着零食,打发时间。
早自习期间教室里不能吃早餐,于是等结束铃一响,有同学立马冲向楼下的超市,最受学生欢迎的三明治数量有限,晚两分钟便成他人腹中之物。
早自习大家埋头背书时,有一张小纸条会在班上传阅,上面写着几个姓名和需要的早餐,而黎喻则理所当然成了全班的希望。
苏祢通常是在家里和苏老、苏弋一起用过早饭后才到学校,接到那张纸条后只需从后往前一递便可。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出门的时间耽搁了来不及吃,或者晚上睡得晚了早起实在没胃口,就会在那张“顾客名单”中写一个火腿三明治,三四节课饿了再垫巴两口。
一天,黎喻给班上同学分好口粮后,将最后的几样东西扔到仰清桌上:“三明治只剩下最后两个,我留给女生了,你俩将就一下呗。”
鞠仰清前一天晚上玩得太晚,早上没精打采,踏着结束铃进的教室,刚才正伏在桌上补个回笼觉,现在醒了准备补给一下辘辘饥肠。
东西是灵听的让黎喻帮带的,看他的脸色,昨晚不比仰清早到哪儿去。
鞠同学二选一的话,自然拿起了面包吐司。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谁不知道,灵听这个小矫情精,说咽不下去吐司这种干巴巴的噎人玩意儿。
可是三明治不就比吐司多了两片菜叶两片肉嘛!?
灵听的回答是:三明治比吐司有内涵一点。
只见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转而打开了桌上的牛奶。
“干嘛?你要不吃我就不客气了!”仰清左手一捞,正准备拆开来,是鸡肉沙拉三明治。
灵听也任他去:“你解决了吧,我最近不吃鸡。”
仰清寻思着最近鸡又怎么招惹到这人。
灵听吃的东西得固定是那几样,没有就一口不碰。
“那您要吃啥?是天上的蟠桃还是地上的人参果。”仰清无语望苍天。
“三明治。”灵听放下了手中的牛奶,神色无比认真地看向仰清,稍提高了音量。你倒给我去弄啊。
苏祢听到这里,露出一个会心的笑,继而放下手中的单词本,看向旁边两人。
“我跟你换。”
灵听侧了一下身,余光瞟向苏祢桌上的火腿三明治。“这样不好吧......”
某同学嘴上拒绝,说着却从仰清手中夺下正要开封的东西,放在桌上,食指慢慢戳了一戳,向桌子边缘滑去。动作一气呵成,神色泰然自若。
苏祢伸手,将三明治换了过去。
鞠仰清扯了扯嘴角:“阿祢,咱别惯实这矫精!”
苏祢眉眼一弯,摇摇头:“没事的。”
黎喻回头,注视着苏祢两秒。未作声。
她注视着别处。
在这场为期三年的游戏中,阿祢的角色设定是最沉默的那一个,直至通关结束。
棘市这两天风刮得委实猖獗,去学校时能看见路边的枯叶上下翻飞,走向教室的人无一不是被妖风糊住了眼,女生需得用手顾着刘海,不然就像顶着一个裂开的盖,模样实在窘迫。
算起来,苏碧云离开已经快一个星期。李叔叔本就待不久,昨天启程回了军区。
这个周末一早,苏祢按时坐在了早餐桌旁。倒是苏弋,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现在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铁定了心要在今天睡个懒觉,回点儿精气神。
“期中考快到了吧?阿祢。”苏鹤石询问道。
她刚拿过纸巾,快速擦了擦嘴角答说:“嗯,定在下个星期,考三天。”
老人就说让她宽心去考,不要有太重的负担,没再问多余的话。说完就进了一楼的禅室。
那间宽敞的屋子苏祢进去过两次,书画布置得不多,只两张长桌,相隔甚远。
一张备笔墨,一张放茶器。
苏祢看着老人耐心沉稳地摆弄着茶具,从焚香净气到品啜甘霖,仿若身入茶境,完成了一场修行,终了得圆通之妙觉。
苏老品禅茶后,便凝神聚气,挥笔弄墨,力透笔尖,入木三分。日日如此,四十年少有间断。
苏祢浅饮几口就退了出去,关门时苦笑,愚舌鉴不出这些金贵东西,到底是辱没了这好茶好水。
想起下星期的考试,苏祢心里还是打鼓,说有把握吧,把握又不是那么牢靠。
这不,趁休息日做一次整体的复习回顾。
她一直在房里看书,中午饭没下去吃,埋头到了傍晚,打开房门才发现家里没人,季叔给她留了饭菜,正温着呢。
就在此时,大院里的保卫送来一个包裹,落款是苏碧云收。
苏祢抱着包裹上了楼,来到苏母的房门口,兴许是白天季叔来清扫过,门虚掩着。
她本想放下就走,整个人却像魔怔了般,缓慢地向里走去。
没开灯,人凭借着月色视物,整个空间似笼上一层柔和的银霜。
房间极简,显眼的是整整一面木质书墙,旁边还放有一把小小的梯子。
苏祢走近一看,书目涉猎极广,从志怪异谈到古琴曲谱。
墙的尽头处,放着一排素色封皮的书,封面一致让她留心多看了一眼,是名为《野子云枝》的系列诗集,而笔者署名,正是她的妈妈,苏碧云。后者正出席这个国家三年举办一次最盛大的诗人集会,明日归来。
她突然想起,当初来这个城市的路上,司机大叔说过的话,这个家里,寥寥数人,但无一平庸。
月华清辉洒满书桌,看得真切,桌上几张稿纸,笔还没来及收,像是情之所至便着落的字迹。
在最后有几个小字:甚思念你,沙枝。明天见,沙枝。
笔迹洒脱欢快,开心溢出纸面,像极了马上要飞奔扑到心上人怀里的少女。
苏祢,好像看到了不该她看的东西。碧云,沙枝。
她太阳穴上的青筋,此刻跳动得厉害,眼里茫然,没有焦距。
马上,她清醒过来。继而,疑惑填满了她的心绪。
李叔说,她的父亲叫祢淮。那她母亲思念的沙枝,又是谁呢?
那些过去几个月来刻意忽略的谜团,当下又庞大起来,如黑云压顶一般,向着她呼啸而来。
苏祢不自觉咬住了右手食指,向后退一步,却碰到了椅子,摩擦着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像丛林里受惊小鹿,连忙转身,想离开这里,却一眼见到,斜靠在门边上的苏弋。
他安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苏祢头一回有做了小偷被撞破的难堪。
小偷结结巴巴,心虚着解释:“我......我给妈妈送包裹上来,看见门开着......”
说着只见苏弋走上前,目光停在了那张纸上半刻,他将椅子放到苏祢面前:“坐。”接着自己坐到了旁边的床沿上。
“有什么想问的吗?”那个专属于苏弋的和煦笑容,此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苏祢想了几秒,不再犹豫,平静开口:“全部。”
“我还在想,你这丫头能憋到哪天去呢,果然还是小孩子。”
苏弋看她没有接话的意图,说道:“那就先说沙枝吧。”
“云姨,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被公认是当时诗界升起的新星。在当年的集会上,她遇到了另一个天才少年,沙枝年仅十八,凭着对那个时代的辛辣讽刺声名鹊起,拥护者众多,两人彼此钦慕,开始通信,后来走到了一起。”
苏祢认真听着。
苏弋继续:“爷爷老来得女,从小对云姨宠爱得紧,如果她喜欢的只是一般的文人秀才,爷爷也就随她的心意,可是沙枝,不一样。他的言论在当时太激进,得罪了不少权贵,上了名单,是被重点关注的青年分子。那个时候,正好是苏家处于旋涡中心的关口,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爷爷,就等着那么一个借口,苏家就能从神坛摔落,打到地狱里去。所以爷爷断了他们俩的来往,将云姨关在家整整一年。老爷子经此一事,算是放下了枪杆子,专注于笔杆子,苏家保住了元气。等一切平息后,爷爷才撤了云姨的禁闭,但是沙枝已在监狱里自杀身亡。我爸说此后云姨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哭不闹,不和任何人交流,后来......”
苏弋停顿了一下。
苏祢问道:“是我爸爸出现了吗?”
他心里在斟酌词句,毕竟真相常出人意料又刺痛人心。
“他是爷爷的老部下,一手经爷爷提拔上来,她们从小就相识。你应该知道那些势力盘根错节,那些年我爸一直在其中斡旋,祢叔是我们家的人,也只能是我们家的人。云姨身体那几年一直不好,是你爸跑前跑后照料着,可能爷爷在其中也说了些什么,他们就结婚了,后来发生意外,你成了遗腹子......”
苏弋的声音更加小心轻柔,可事实却像刀子一样坚硬锋利,戳人心窝:“云姨经此是真的心如枯槁,她生下你之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不想再多留了,幸好碰上了一个高僧愿意化解,带上她去云游禅修足足七年才活过来。”
说到这里,苏弋似有不忍,住了口,看向苏祢。
“阿弋,求你,别那样看我,继续。”苏祢在等一个结束,一个处刑,一个,她的归处。
“云姨临走的时候,瞒着家里所有人,将你送去了韩家。”
苏弋一直看着苏祢的神情,不敢等她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接着说道:“这些年过去了,我们苏家只剩下四个人,云姨也该想通了。他们一直在找你,前几年终于有了消息,外公征求了韩家的意见,所以,你现在在我面前。”
苏祢不知何时失力倚进了后面的靠背,不过几分钟,几乎湿透。
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起身,只够说一句:“谢谢你,苏弋。”
低着头,佝偻着直不起来的背,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
过去的今生无缘,缘何时断?
现在的今生有缘,缘何处起?
叹尘寰,这消长应当,人似蒲柳。
真累啊。苏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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