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坐在家中,围成一圈,月娘此时似乎还没彻底接受,眼前这人是她儿子。
月娘低着头,面容哭的有些憔悴。
薛憾见月娘这般,也不敢太亲近,母子俩之间好像隔着什么东西,谁也不敢越过去。
“那日我爹将我带到林子,说是带我去摘些果子,到了林中,才发现那有人等着。那人不是我们村里人,去了才知道,我爹将我卖给了那人。”薛憾回忆着那天,眼带恨意。
“这世上还真有爹娘会卖自己孩子的?”司徒烟雨不能理解,他从小就是狐族掌中宝,人人都依着他,在他眼里,狐族的长辈都很爱自己的孩子,就如爹娘爱自己一样。
薛憾顿了顿,也没抬头看谁,“买我的那人盯着我看了好久,说我脸上有胎记,只能到后院打杂,但价钱会少一半,我爹便与那人争执起来。”
“那人是个练过功夫的,我爹打不过,我便帮着按住那人,我爹却趁机将我绑了,交给那人,说卖上半年的酒钱也好。”
“他卖你,就为喝酒?”司徒烟雨震惊。
薛憾捏着拳,声音压低了:“后来——”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萧岁温站起身,要往门外走,“你爹在哪?”
薛憾低着头沉默着,双眉紧皱。
月娘这才道:“这个时辰,他也该回来了。”
这人就是说不得,这句话刚说完,月娘丈夫就拎着酒罐回来了。
一进门,就撞上了萧岁温。
“哎呦,混账东西!”男人后退好几步,揉着鼻子破口大骂,骂完了,抬头就对上萧岁温绿色的眸子,他半醉半醒,指着萧岁温道:“又是你,你总来我们家干什么。”
屋中薛憾见这男人回来了,倏地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他,男人没看薛憾,又指着月娘道:“哦,我知道了,你这个臭婆娘,趁我不在家,就勾搭上这两个小白脸,还有你——”
男人又指着薛恙,道:“你也不是东西,逃婚回来的小畜生,你们到底在这屋中做什么苟且事??”
啪——
男人脸上挨了一掌。
这一掌差点将他肚中的酒都拍出来,他呆愣愣望着眼前的司徒烟雨。
司徒烟雨满身香味刺鼻,男人打了个喷嚏,指着他道:“好啊,今日又来一个满身骚味的,月娘,你还真是——”
啪——
小狐狸又给了他一巴掌,俯下身道:“你这酒鬼,死到临头了还满口污言碎语,你这一笔需得记上,让小玉玉给你加刑,听说你还得泡岩浆,下油锅,这会儿加个吃心腕骨,或者割舌断腰,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奶奶的,你敢打老子两巴掌,老子宰了你!”男子一口灌了剩下的酒,将酒壶砸在司徒烟雨头上,司徒烟雨恶心这东西,侧身一闪,这酒罐就砸在了萧岁温肩上。
司徒烟雨瞪大眼,指着男人,憋着笑佯装震惊,道:“你对谁动手不好,要对阎王动手,不过,勇气可嘉,值得学习。”
司徒烟雨调皮地拍着掌。
萧岁温皱着眉,转身对薛憾道:“过来。”
薛憾看了一眼月娘,站起身朝萧岁温走。
萧岁温拿出木令,问薛憾道:“杀你的人姓甚名谁。”
薛憾抬头,盯着男人。
他想起男人曾动手打他娘,每次都是他和妹妹一起拦下的,那时候他还小,力气不如男人,总是被摔的全身疼,后来长大了,力量可以与男人抗衡了,娘却阻止了他。
“憾儿,那是你爹爹,莫要动手......”
月娘说,他爹造的孽终有一天他自己要还。
“憾儿不要为了娘,造了业,往后受苦......”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男人代替自己泡在岩浆里痛苦喊叫的情景,心中畅快起来,道:“杀我的人,叫李向武。”
李向武不知二人在捣什么鬼,只想把几人赶紧赶出去,他伸出手正要拉拽萧岁温,还没触到人,萧岁温抬手悬空一划,李向武手指就出血了,疼痛感刚上来,萧岁温又递出木令接来一滴血。
那血顺着木令纹路融进去,木令上便有了字,写的是李向武的生辰八字,木令背后,是一个“放”字。
萧岁温虽然没有亲手处理过这种事,但这个过程他还是知道的。
这是“送行者”都需要做的事。
只要将自己血滴在生辰八字一面,就等于宣判此人“可以死”,若是滴在“放”字一面,就是“放行”,留他继续在人间。
萧岁温把自己手指划破,毫不犹豫将血滴在了李向武生辰上。
两人的血一融,木令之上生出一缕光来,那光只有萧岁温和李向武能看见。
就在李向武愣愣看着那光变成一条线的时候,听见月娘一声大喊。
他低头一看,月娘冲着他跑过来,跪在他已经倒下的身子旁哭泣,嘴里说的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听见萧岁温说了句:“走吧。”
“去哪儿?”
李向武已经彻底懵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魂魄脱离身子的时候,思想意识都是空的,他只会浑浑噩噩跟着木令的光走,顺着去往地府,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一直保持清醒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一直清醒,连送行者也说不清楚。
萧岁温没工夫带着李向武去地府,他转身打了个响指,身后两个小鬼带着铁链慢慢走来。
“带他走。”
这两个小鬼看上去一身正气,身上穿的也干净,面目和人一样,不似判官殿那些蹦蹦跳跳的“小猴子”。
这两个是天子殿来的,是萧岁温的手下。
两个小鬼一点头,用铁链将李向武绑了,顺着木令给的光,去了地府。
萧岁温又转身看着薛憾,等着他魂魄离开,还是司徒烟雨在一旁说了句:“快与你娘亲告别吧,一会儿离开就该进入轮回了。”
薛憾才反应过来,他赶紧转身,给月娘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月娘还在哭李向武,这会儿赶紧伸出手要把薛憾扶起来,但不知怎地,她又收回了手,任由薛憾磕头。
“娘,孩儿不孝,不能照顾你和妹妹,来世孩儿一定找到娘,再报娘的养育之恩,娘请一定要等孩儿......”
说罢,薛憾抬头,他很想抱一下娘,但知道他现在这幅面孔是纪慕人的,不是自己的,月娘又怎么会把他当成薛憾对待呢。
薛憾迟疑着,最后还是低着头站起来,他转身冲薛恙道:“妹妹,往后就拜托你照顾娘了......”
薛憾这句话说的很小声,因为充满愧疚。
如今父亲没了,作为长兄,既没有保护家人,又没能看着妹妹成家,觉得是对母亲和妹妹的亏欠,他很想转身问萧岁温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哪怕在多陪伴家人几年也好。
他知道这要求很无礼,没能说得出口。
“哥......”薛恙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很平静的模样,现在也是,她安静地说了句:“我会的。”
薛憾点点头,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是娘煮的红豆汤,从小到大月娘总是煮红豆汤给兄妹俩解馋,他很想念那味道,薛憾手指一动,想要再喝一口。
“我——”
薛憾喉中的话忽然讲不出来,一股窒息感贯穿全身,有什么东西拉扯着身体,就一瞬,他的魂魄被挤了出去。
身上的铜铃发出响声,一只手从他面前伸过来,接住了铜铃,那人握着铜铃,跨了一步,白色虚影一晃,与薛憾擦身而过。
萧岁温伸手接着倒下来的纪慕人。
月娘在一旁崩溃的蹲下,她捂着嘴哭,嘴里叫着:“憾儿.....”
薛恙朝月娘跑去,蹲下身拍着月娘的背,“娘,别哭了,哥说他会回来找到我们的。”
纪慕人耳边还有铜铃在响,等那响声越来越远,他才缓缓睁开了眼,萧岁温手上一沉,知道纪慕人回来了。
“哥哥。”
纪慕人一睁眼就看见萧岁温温柔笑着。
身边不再热了,身子逐渐恢复正常温度,甚至有些发凉,他盯着萧岁温的眼睛看了会儿,这才发现,萧岁温在开心的时候,眸子像墨一样黑。
“岁温。”
纪慕人站稳身子,听见月娘抽泣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逼走了薛憾的魂魄才惹得月娘哭,所以没敢转身看月娘。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司徒烟雨看他家殿下无事,心情大好,顺便就想让他家殿下想起他,恢复记忆,好往后带他同行:“殿下,你可还记得我!从前我们主仆到哪都形影不离,如今您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其实在薛憾上人间界这段时间,纪慕人一直在听池头夫人说扶樱当年的事,不过池头夫人知道的都是扶樱在地狱那段时间的。
池头夫人说,扶樱是天君派来管理地狱的,那时地狱无序,一片混沌,地府也还是一盘散沙,扶樱在地狱几百年,地狱任何一处他都可以毫发无伤的来来去去,也只有他可以。
那几百年,他与池头夫人最熟,常带着人间好玩的东西送给池头夫人,也会带些人间吃食分给地狱小鬼。
池头夫人不知道扶樱在外面都有什么朋友,但只听他提起过,自己有一只小狐狸,是狐族司徒氏的幼子,当年小狐狸大病,司徒氏三界奔走,求助无门,还是扶樱把小狐狸救回来的。
其他事,池头夫人就不知道了。
纪慕人听着,觉得这些事都离他很远,每一件都很陌生,就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可是他又无法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决定亲自去寻找真相。
纪慕人朝司徒烟雨点了头,“好,你也别叫我殿下,叫我名字就好。”
司徒烟雨正高兴,就听身边萧岁温扫兴的来了句,“他不能跟着,枉死城的城主,若是没有任务,不能擅自离开,更不得随意在人间走动。”
“乌龟王八蛋!”司徒烟雨大骂一声,“谁要做枉死城城主,你给我撤了!!现在就撤。”
世人都知,三界最可怕的就是阎王,司徒烟雨也知道。
但有扶樱在一旁,那萧岁温就是最听话的阎王爷。
果不其然,尽管小狐狸骂了他,他也没有动怒,而是转眸看向纪慕人,似乎是在征求意见。
纪慕人哪敢做主,他摆摆手:“你是阎王爷,这事你说了算。”
司徒烟雨瞪大眼睛,“殿下!从来只有你做主的份,你要是抛下我,我会哭死的!”
萧岁温挑眉,想说扶樱不在的那段时间,也没见你哭过。
但萧岁温觉得,纪慕人身边多一个人护着总是好的,只是枉死城是个大地方,又不能轻易交到别人手里,萧岁温思忖后,道:“我此行是到人间查枉死城一事,如今这事还没了,你又是城主,那便与我一同在人间查案吧。”
小狐狸没想到阎王会有如此大肚的时候,还惊讶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哎!那说好了,明面上是我助你查案,实际我得跟着我家殿下,你可不许使心计,半途把我支走。”
萧岁温点了头,对纪慕人道:“哥哥,我让人从天子殿带了新衣衫来,哥哥换了吧。”
纪慕人想起,这衣衫是从村长家中“借”来的,他答应还要还回去,于是应下了,为了不引人注目,萧岁温强行让司徒烟雨脱下了他的狐裘,褪去一身华丽繁复的饰品,小狐狸虽不高兴,但还是照做了。
两人都换好了衣衫,告别了禾娘和薛恙,离开埋酒村的时候,纪慕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岁温,我和......城主在木神巢穴时,遇上了风神大人,当时我也不知怎么了,和他动起手来,人被我给......”
纪慕人觉得当时有一阵身体不受控,但是脑子意识是清醒的,所以发生了什么他都记得。
“风神?风神怎会出现在这。”
司徒烟雨被纪慕人一声“城主”叫的奇奇怪怪,愣了一下,赶紧插上来道:“那是假风神,不知道是个什么花蘑菇,偷了风神刀,在人间作祟。”
萧岁温有些震惊,天界守卫重重,什么精怪能偷得了风神刀。
“就是那把刀!刀还在那个地方。”纪慕人道:“当时出来太着急,我没有带着,我想那刀留在那被谁捡了也危险,不如岁温把刀处理了,若真是风神大人的刀,那便寻机会还给他。”
“管别人做什么。”萧岁温只往前走,“谁的刀,谁自己去捡。”
纪慕人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司徒烟雨。
司徒烟雨不惯着萧岁温,拉着他家殿下就转身:“乌龟王八蛋你自己走,我要带我们殿下去捡刀。”
纪慕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司徒烟雨拉着跑,他回头看了一眼萧岁温,伸手想喊一声,但小狐狸跑的太快,他都来不及出声。
阎王爷驻足,站在原地,低头闭眼,双手捏拳,额前青筋暴起。
“可恶。”
萧岁温回头,一迈步子就去追纪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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