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烟雨终于请阎君和纪慕人来到他枉死城的居所“临香台”。
临香台算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地方,当初建这居所,小狐狸其实是想盯着远处“天子殿”动静,如果阎君找到他家太子殿下,那么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枉死城的视野,好得很啊。”萧岁温站在窗边,透过窗框五颜六色的花簇,俯瞰着“天子殿”三个大字。
司徒烟雨刚给纪慕人倒了花茶,才意识到这边问题的严重性。
他赶紧倒了杯茶,小跑着送到萧岁温手里,毫无顾忌地将人拉到桌子这边,道:“阎君,这可是往日我们殿下最爱喝的花茶,只有我们狐族有,您尝尝味道。”
萧岁温一听,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刚入口,他忽然皱起眉,道:“这不就是白水吗?”
司徒烟雨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慌张,将茶壶拿成了白水壶,倒了一杯漱口水给萧岁温。
萧岁温眼睛往司徒烟雨手里一瞟,又看向桌上的茶壶,当即脸就黑了,“司徒城主待客原来是有区别的?”
司徒烟雨差点跪下了。
“不是,您听我说,喝这花茶的一地步,就是先喝一杯白水,除去口中杂味,这样花茶的味道才能淋漓尽致发散出来。”司徒烟雨赶紧换了花茶的壶,给萧岁温添了满满一杯,又赔了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萧岁温将茶水放在桌上,一口没动。
完了,惹恼阎君了。
司徒烟雨求救地看向纪慕人,纪慕人掩唇一笑,双手端起萧岁温的杯子,把茶水送到他唇边,“岁温这是好茶,你查案辛苦了,喝口茶暖暖胃吧。”
萧岁温望着纪慕人,从那干净清澈的眸子里瞥见一丝缠绵,萧岁温魔似的盯着那双眼睛,抬手接了杯子,一口喝干了茶水。
“这茶,甜得很。”萧岁温道。
司徒烟雨终于放心地拍了拍胸脯,但随即疑惑,这花茶哪有什么甜味。
他琢磨着,抬头见那位跟上来的大夫人一直拘谨地坐在一旁,不喝茶也不说话,他奇怪问道:“这位大婶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大夫人被点了名,慌张抬头,支支吾吾说不清话,纪慕人将手搭在大夫人颤抖的手臂上安抚着,代替答道:“这位是我母亲。”
司徒烟雨瞪大眼睛,坐下来仔细打量大夫人,“这,这禾娘怎么变样了??”
纪慕人道:“这是我在人间的母亲,纪府夫人。”
司徒烟雨恍然大悟,“啊啊,是纪府的啊。”
空气一时间凝结,没有人在说话,纪慕人喝了口茶,抬眸瞧萧岁温,见萧岁温一直低头望着手中的“枉死城名册”好像在思索什么,对坐的司徒烟雨颇有情调地哼着小曲,摇晃着杯中的茶水,细细闻着花茶香。
只有大夫人始终局促不安,纪慕人从未见她坐的如此拘谨过。
“母亲。”纪慕人轻声唤道。
大夫人抬眸,看向纪慕人,“您,您说。”
纪慕人一怔,不明白大夫人的这句称呼,“母亲?这是何意,我是您儿子,您怎么能——”
“我人死了,好歹脑子还能转。”大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看纪慕人时有些怯,又有些敬,“能跟阎王爷称兄道弟的,怎么会是我儿子呢,您也是某位地府神官吧?”
纪慕人的心像被什么狠狠砸了一下,他第一次瞧见大夫人与自己说话时眼神是闪躲的,他有些诧异。
尽管母亲说他是神官,那又怎样呢,他是神官的同时不还是纪府的二公子吗?
“可我还姓纪。”纪慕人道。
身边的萧岁温和对坐的司徒烟雨都抬起了头,见纪慕人期待地瞧着大夫人,可大夫人并未抬头。
“这,这您应该也知道。”大夫人吞吞吐吐,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犹豫半响,才道:“您是老太太捡回来的,您身上没有纪府的血脉,以前我带您有亏,您这会儿如何处置我都行,我毫无怨言,只是我有一事相求。”
纪楚衣忽然觉得喉咙很痛,泛酸的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才问道:“您说。”
大夫人低着头道:“我想拜托您,帮楚衣那孩子一把。
那孩子从小很聪明,只是有您这样非同寻常的哥哥在上,那孩子的本事才都使不出来,渐渐地,他就养成依赖的性格,什么事都觉得有爹有娘,有长兄,有二哥,他从来不用愁什么,如今他失去了亲娘,一定害怕极了,您好人做到底,护着这个弟弟一点吧。”
纪慕人低下头,沙哑地应了声:“好。”
萧岁温立马起身,想要赶走大夫人,纪慕人却抬手,道:“岁温!你那,那枉死城的册子看的如何了?”
萧岁温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大夫人,在他心里,凡人就是如此,只会要求更多,他家哥哥明明救了她,她不仅疏远,还要求照顾他儿子,对他哥哥连一句谢都没有。
萧岁温一甩袖子,坐下道:“查出些名堂了,只不过这里有外人在,说不了。”
“外,外人?”司徒烟雨以为萧岁温说的是自己,毕竟对面那位夫人是他家殿下的“母亲”算是自家人了。
“那我先——”司徒烟雨识相的自请退出。
“我说你了么?”萧岁温怒道。
司徒烟雨懵了,他脸颊不自觉跳了跳,“那您说的是谁啊?难不成,这里还有其他人??”说罢,小狐狸起身到处找,以为他的临香台混进来了别的东西。
纪慕人知道萧岁温说的是谁。
纪慕人渐渐发现,其实萧岁温脾气并不大,他的每一次恼火,都是为了护着自己,其他事情很少能激怒他,他好像始终坐在一片寒冷又孤寂的荒岛,受惯了大雪摧刮,那性情都融在了朔风里,怎么吹都是冷的。
但萧岁温并不是没有心,金燕婆婆也曾小小地撼动过他。
纪慕人自顾自笑了一下,心道:“岁温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司徒城主,能否请你帮我安置一下母亲。”纪慕人道。
司徒烟雨后知后觉,他看了萧岁温一眼,道:“可以啊,当然可以,交给我吧,伯母请随我来。”
大夫人没有立即起身,她双手放在膝头,手中拿着用了二十年也没换过的帕子,面上没什么神情,双手却紧紧攥着帕子,好像要将帕子撕裂似的,大夫人薄唇轻颤,那话在嘴边就是出不来。
几人都没出声,她知道她呆在这只会误了几位神官的事。
在这里,她微淼的如沧海一粟,甚至可以被忽略,能得到这位枉死城城主亲自安顿,全仗着她那看似重要实际上空洞无用的身份。
她哪敢让一位神官叫她母亲啊。
可是就是在这生死临别之际,不知为何,纪慕人从小到大的的所有面孔,都在她脑里一闪而过,从稚嫩到成熟,一声声“母亲”充斥在四周。
“诶。”她情不自禁应了一声。
豆大的泪从脸颊滑落,她倏然低头,不让纪慕人瞧见,那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大夫人猛地起身,低着头走到司徒烟雨身边,司徒烟雨转身,带着大夫人往楼梯处去。
这段路走的无比漫长,小狐狸欢欢快快朝前一蹦一跳,大夫人却是一步一顿,离小狐狸越来越远,她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整个人变得焦虑不安,连肩膀都不自觉在颤。
她好不容易走到楼梯口处,站了一会儿,身边一扇大窗户不停灌入冷风,风声好刺耳。
最后她无力地将手垂在两侧,直起身,迈腿下楼。
“母亲。”
大夫人抬起头,整个身子一震,一只腿悬在半空。
纪慕人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
大夫人将腿收回来,猛地转身,见纪慕人正跪在她身后。
她立马抬起手,将帕子掩在鼻尖处,无声地哭出来,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瞧见纪慕人向她磕头。
“孩儿不孝,没有保护好母亲。”纪慕人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大夫人喉咙发出喊叫,她拼命地摇头,跟着跪在纪慕人面前,一把将纪慕人揽入怀中,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全都融进她的哭声里。
“慕人,儿子,儿子......”
纪慕人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会找到大哥,我会照顾好楚衣,照顾好父亲和祖母,我会撑起纪家,母亲......别哭。”
大夫人听着这话,哭到失声,她一拳又一拳捶打着纪慕人的后背,她将纪慕人抱得那样紧,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小狐狸在楼梯下看着看着,忽然转过身,偷偷擦了擦眼角。
窗外的风不再吹了,窗框花香淡淡萦绕,纪慕人轻轻抚着母亲后背,终于等她不在哭了,他才扶着母亲起来。
他终于在母亲眼中,看到了他期待的眼神。
“母亲想见楚衣一面吗?”纪慕人问。
大夫人充斥泪水的眼闪过一丝光,她温柔地瞧着纪慕人,摇了摇头:“我哭着一次就够了,慕人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必在为这些琐事烦忧。”
这是大夫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对纪慕人说出来的话,却就这样连自己都想象不到地说出来了。
“人啊,真是奇怪。”大夫人自嘲道:“明明从小疏离,明明一心想将你赶出去,明明说着狠心的话......可是你终究是个孩子,每次听你唤我一声母亲,我的心就会乱,想着这个烦人的小东西喊我母亲呢,又想着,这个小东西也是某位母亲想要爱却不得不送出去的心头肉啊。
要说啊,还是因为慕人太优秀了,我怕啊,怕你有一天会赶走楚衣。”
纪慕人喉间吞咽,摇了摇头。
大夫人吸了吸鼻子,将手中的帕子塞进了纪慕人手里,回身匆匆下楼,她很小声地说了句:“慕人,母亲对不起你。”
纪慕人就站在窗边,看着母亲瘦小的背影极速远去,转过拐角,跟着司徒烟雨融进人流里。
纪慕人紧紧捏着母亲递来的帕子,手指摸到凹凸之处,他拿起来一看,帕子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纪楚衣”三个字。
他想起来,小时候纪楚衣做了个噩梦,说梦见娘亲不要他了,忘记他了,把他扔到了荒郊野外,纪楚衣哭了好久,母亲为安抚他,说只要把名字绣在帕子上,母亲就会生生世世爱他,永远不会忘记他。
于是纪楚衣嚷着要把自己的名字锈在母亲常年使用的帕子上,那几个像虫爬一样的字,他锈了好几天,若非纪家人恐怕都认不出那名字来。
纪慕人那时经常在远处桌子上坐着看书,好几次抬头想告诉母亲,自己也想把名字锈上去,可是他一直没敢说。
母亲也没问他。
时间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纪慕人看着纪楚衣的名字,轻轻笑了一下,要是当初大胆一点,说出来就好了。
纪慕人捏着帕子叹了口气,用拇指摸了摸那黑线,忽然觉得不太对。
他把帕子反过来,发现这是一个双面刺绣,在相同的地方,绣着非常工整精致的另一个名字——纪慕人。
纪慕人的心忽然沉沉地坠了一下,他匆忙下楼,跑出临香台,在人群里胡乱寻找,萧岁温跟在他身后没有阻止,一面跟着他跑,一面护着他别摔了撞了。
跑了好久,纪慕人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
他忽然抬起头,望着漆黑的穹顶,大喊道:“娘!!慕人等着您,下辈子一定要来找我!!”
人群中,那个娇小瘦弱的妇人抬头望天,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