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初(一)

三人来的哀乐山,回去变成了四人。

下山路上,潇泉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在后面,偶尔跟路上的精灵挤眉弄眼,倒也不算无聊。

渡江是离开哀乐山的第二条路,亦是潇泉等人和公主殿下的分别之地。彼时昆仑一众子弟在江岸等候,见到闻尘和花容酒,齐齐朝他二人行礼。

有个年纪大点的圆肚男人走向闻尘,“百里君,妖物可除了?”

闻尘:“我把它关在伞中,等日后审讯。”

其余人神色微变,有些冷汗。主宰说的是必须除掉所有邪祟,不可私留关押。闻尘擅作主张,留那山鬼苟延残喘,万一传到上面去,罪责下来就不好说了。

谁都能留山鬼性命,独独闻尘不行。这是主宰的意思。

圆肚男人嘴唇轻张,并无斥语,“对邪祟千万不要心软,审讯完立即消灭。可做得到?”

闻尘:“会的。”

江船上,花容酒探头出来静默观望。

男人嘱咐完,又道:“宫璃少君,你要回昆仑还是留在青泽?金鹤大人让我帮忙捎几句话,说你离家已有三个月,若还不回去,以后名字倒过来写,别再进宫家的大门了。”

宫璃内心的雀跃焉了大半,他站在闻尘身后哀求,“武执笔,麻烦您回去告诉我兄长,说我被山鬼吓到了,难以长途跋涉,想在青泽借宿两日……两日后我再回去。”

男人是主宰的心腹之一,掌管昆仑所有史卷仙历,官名【执笔】。这个职位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无非是有主宰赏识,他人才不敢轻易怠慢。

“金鹤大人还说,不要老是跟在百里大人屁股后头,少说多做,不要给他人添乱,否则他定饶不了你。”武执笔淡定说完,朝闻尘赔了个罪,说是代金鹤大人行的。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耐人寻味。

有人私语:“金鹤仙君会主动给百里仙君赔不是?那公鸡岂不是都能下蛋了?我看啊,是武执笔自己用金鹤仙君的名义赔罪的。武执笔太心善了,为人处事这么圆滑又让人舒心,难怪主宰大人这般器重。”

“你少说两句,不知道他们精通顺风耳吗?小心给听到。”

尽管知道是做表面功夫,闻尘还是给了武执笔这个面子,“宫璃懂事良善,对我并无造成影响,可让金鹤放心。”

两位仙君的身份地位平起平坐,彼此称呼用大名、仙号属正常。

宫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对啊,我可听话了,很少让百里大人担心,我也没有老缠他。”

他还想到了潇泉,把她往前一带,“还有这位新朋友,也是一同去青泽做客的。”

说不上是好心办坏事,但潇泉带伤的可怜模样和一眼被洞穿的废柴之身不免会招来窃窃私语。

昆仑弟子傲娇清高的大有人在,私斗比试更是家常便饭,为的就是想让对方服气,或是好奇对方有什么实力能与自己媲美。潇泉见过不少,不以为奇,哪怕当下的议论夹杂着不屑鄙夷,她也心无旁骛,不为所动。

诸多言论无关好坏,但敢当仙君之面私议,便是有伤门风!武执笔一下来火,当即将他们这些晚辈呵斥进船,不准再出来,更不许探头探脑!

子弟门生不敢造次,逐个钻进舫里安坐,竖耳悄听。

武执笔从囊中掏出一个白玉瓶给闻尘,“此药有百用,不论摔打烧伤都能治,涂个两三日就差不多了。”

被照妖镜照伤,需得用专门的灵药来治。武执笔表面说有百用,其实就是治镜伤的药。

公主做错事总会有人兜底,众人早已习惯。

雪中送炭没有拒绝的道理,闻尘淡然把药瓶收下。

等船群离岸远去,宫璃忍不住道:“就仗着自己身份高贵为所欲为。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我就不信这些老家伙能护她一辈子。”

如此有正义感的少年,潇泉可不能寒了他的心,开口就是一通真心胡话:“就是就是,这么大人了还要人擦屁股。哪像我,三岁学会走路立马出来要饭,一直苟活到现在。”

宫璃拍拍胸脯,“要是我早点遇见你,肯定不会让你吃苦,那些坏人我见一个揍一个!”

潇泉心中敬佩少年的慷慨大义,暗道昆仑日后还是有救的。似想到什么,她又问:“你说让我进就能进了?难道不该去问青泽宗主的同意?”

宫璃:“白宗主闭关后,青泽的所有事务便交由百里大人打理,客人入住也是经过他的同意,但青泽近年来客不多,所以百里大人对访客的进出管得不严。”

潇泉点头说知道,却觉有点随意。

她可是出现在哀乐山的人,还被昆仑的权贵质疑过,这就放她进去了?还是说闻尘已有怀疑,想把她骗进青泽,然后用不轨手段逼出原形?

这不可能,她的身躯与常人无异。他们肯定也想不到,妖神会以普通的生命死而复生。

反正活都活了,脸皮再厚一点也无妨。

少年帮了她这么多,潇泉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他姓名,于恩不该,便道:“我瞧你那把金弓不错,家世肯定排得上道吧?”

宫璃露出笑容,“你终于好奇了,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

果然是傲娇惯养的,喋喋不休了一路,想展示自己一番却又不肯主动,非得引别人主动。潇泉当真是很少碰到这种人,感觉好笑又可怜,有点忍俊不禁。

宫璃:“先说我爹娘吧,他们同为昆仑门生,成亲后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我兄长宫榷。他十岁那年被主宰带到昆仑栽培,每次试炼结果都稳定前三,是培养仙君的好苗子,主宰就选了一个资历高深的道长做他师父。我兄长不负主宰所望,多年后羽化登仙,号金鹤。我比他小很多岁,这些我不曾亲眼见过,都是听我娘说的。我们宫氏一族信奉朱雀,是仙门三尊之一。”

这些潇泉知道。

宫氏祖先曾与世间最后一只神鸟朱雀有过一场救命恩缘,定下薪火相传之契,同时承接了朱雀耳尖目锐、灵通千里的神力。

最重要的是,可向天问道。

但代价之大,一生只能用一次。

有了朱雀神灵的庇护,宫氏自然而然成了一大仙门世家。

金鹤是宫家长子宫榷的仙号,以前潇泉在昆仑见过,那会儿他还是一名学徒,尚在历练修行中。

只是她很少关注别家的孩子,因此印象不深。要真论起来,甭提什么金鹤大人了,哪怕是一眼望穿山海的百里大人都得叫她一声前辈。可惜这下活成了废柴,美梦碎成一地。

少年的身量比潇泉高些,脸上稚气还完全消退,性子较为跳脱,年纪应当不大。

潇泉带了点宠溺的笑,“你多大?”

宫璃朗笑道:“我十四。你呢?”

潇泉随口胡扯,“十五。”

宫璃惊诧,“十五了你还不担心?修炼可是我们的人生大事,不可懈怠。你得赶紧来我们青泽多多吸取日月精华,肯定会有用的。”

潇泉:“你很喜欢青泽?”

宫璃两眼放光,“那当然,青泽是除昆仑以外我的第二个家。那些老家伙太烦了,我不想听他们念叨,所以常跟百里大人来青泽坐坐,他去哪儿我去哪儿。时间一久,他们就懒得管我了,反正跟百里大人也能学到很多。只不过……”

他顿了顿道:“百里大人每次忙完昆仑的事都会回来看一看,而且有个万年不变的规律就是他在昆仑待多久,便会在青泽待多久……我总觉得,百里大人对青泽很执着,执着到一种视其如命的地步……给我的感觉是这样。喂,我是悄悄跟你说的,你可千万别在百里大人面前泄露啊,替我保密。”

潇泉看了看前方隔了小段距离的闻尘,心想到底要不要提醒他,闻尘的听力从小敏锐,哪怕隔远点说话,只要他想听,几乎没有听不到的,根本没有秘密可说。她道:“放心,我没那功夫。”

青泽山离这里路途遥远,潇泉蹭吃蹭喝,终是良心过意不去,“救济穷人简直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我要是以后有钱了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看她小身板小脑袋的,宫璃感觉有点悬,不过依然捧场,“好啊,以后出息了可千万别忘了我们。”

潇泉:“一定不会,我这人最记恩了。”

宫璃:“对了,你叫什么?”

潇泉想了想,“扶摇。”

宫璃叹气,开始发牢骚,“你这名字真好听,不像我的名字,寓意不正,有‘璃’便有‘离’。”

潇泉:“不一定是这个寓意,是你心思作怪罢了。既如此,何不想成‘琉璃’之璃的明亮光彩?琉璃乃美器珍物,数人向往,因其美好光彩。我瞧,与你这般开朗爱笑的人很是相配,是个好名字。”

少年稍稍脸红,“真的吗?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谢谢。”

潇泉笑露皓齿,“当然,我从不骗人。”

这话一出,前方的闻尘轻轻偏首一顿,发丝紧贴的侧脸看不清容色。许是觉得不好打断两人闲语,他继而前行,不再有任何反应。

青泽离这稍远,闻尘要去专门的客栈借马赶路。如若不然,这两个人怕是得哭天喊地了。

马是千里马,专程走仙途。

说来潇泉甚是讶异,修仙人中少有带银两铜钱的,更别提金银财宝半点不沾的昆仑仙君。她居然看见闻尘从锦囊里掏出一锭银子给租主,这才有了三匹好马赶路。看他从容熟练地对谈,一看就知没少干过。

潇泉默默盯向少年。

宫璃浑身不自在起来,“你干什么这样看我?”

潇泉:“羡慕你啊,有这么个好前辈照顾。我要是你,心里痛快极了。”

宫璃挠头羞笑,“还好吧,都是相互的。”

潇泉轻笑:“相互?我看出门在外都是人家保护你,你不给他添乱就算好的了,又怎么个相互法?”

宫璃眨眨眼,“他当然不用我这个晚辈保护,可是需要人陪呀,不然一个人待久了,也是会出大问题的。”他认真把手附在心口的位置上。

潇泉微微愣住,发觉自己漏了这个问题。

两百年的岁月太长,没有谁会一直陪在谁的身边。

而陪伴,是能和时间比肩珍贵的东西。

“到了。”

前面清冽的嗓音打断了潇泉的思绪,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眼前的山脉上。

这山名青泽,地广人稀,山高水远,常有云雾遮蔽,其中高楼若隐若现。不论外人还是门内子弟,进去都有可能迷路。

潇泉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感觉脚下的路从来没有走过,又好像在记忆中走了千万遍。

初春晚分稍冷,途中有名女弟子抱着一件衣物走了下来,朝闻尘行完礼,把外袍送到了潇泉面前。

潇泉怔了怔,而后微笑接过。

宫璃解释道:“这里晚些时候比较冷,尤其是那三千石阶之上。”

他手指向前方,擦过闻尘的背影,又想起大人曾说“以手指人是为轻礼”,很快收回了手指,“要是你上去还感觉冷,直接和百里大人说,不用怕。他只是不喜欢听废话,但接受求助可是义不容辞。”

宫璃小声道:“就比如这件外衣,肯定是他叫女弟子送下来的。上面真的很冷很冷,我们可以用灵力暖身,你又不行,所以只能靠外物保暖喽。”

潇泉:“我知道,谢谢。”

爬上来后,潇泉喘得厉害,险些腿软坐地上,谁知另一边的宫璃也扶着石栏大口大口喘气。

宫璃干笑:“登山快道被掉下来的山石堵住了,还在修护中,只能委屈你徒步了。”

“没事,不是我一个人委屈。”潇泉调整好气息,走向闻尘,“仙君,我就住这里行吗?随便一间房都行。”

青泽山的外围是外宗弟子居住的地方,对潇泉来说够了。

闻尘:“灵力低微者难熬冷夜,你还有伤。”

宫璃:“是啊姐姐,你和他们的修为根本不在同一水平,住在这里很难受的。他们没事,你就不一定了,况且你脸上还有伤,去里面方便治疗些。”

潇泉:“真的不用了仙君,我睡这儿也没事。”

原本觉得来都来了,在哪儿住都一样。可再次来到这里,过往如抽丝剥茧般从脑海里窜出,想逃又不舍,想留又胆颤。

宫璃:“那你今晚睡这儿,明早一样还是得进去啊。你不吸收日月精华啦?白送你的都不要?”

潇泉是这么想,可又怕是陷阱,“两位仙君的好意,我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我曾听闻青泽山内不便生人进入,所以……”

她觉得还是委婉一下好,不能拒绝得毫无余地,万一人家当真了,她上哪儿去找精华之地修炼?

白送的当然要了,只是这个要法得聪明委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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