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悲寺的晨钟撞了第三声。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淅淅索索地投落于通往寺庙的山路上,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后背背了个背篓,身边伴着个老和尚,他蹲下来,干净的手心里掬着米汤,正喂予地上脏兮兮约莫四五岁的小孩,那个小孩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卖力地喝着少年手心的米汤。
楚晚宁远观着这一切,神色复杂。
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是他自己,而老和尚是怀罪,地上的稚子是他到下修界的因。
他不知道为何时空生死门会将他传到这里来,他按下时空生死门的时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刚被种下蛊花的墨燃。
可是现在……
麻烦了。
难道他的记忆竟然出了错?
他记错了时空生死门相关记载?不然他怎么会回到这里来?这让他怎么去改写那个结果?现在的墨燃约莫就只有五岁!
这让他找到墨燃后怎么办!杀了那个五岁的孩子吗?
他做不到。
做不到归做不到,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至少能先找到如今只有五岁的墨燃。
去哪里找?
墨燃的是薛正雍早逝兄长的孩子,接来死生之巅前他是花楼老板娘的儿子,他如今应当……
去湘潭!
理清楚这一切的楚晚宁拾掇好一切难言之情,准备上路。
走着走着,忽听后背传来脚步声,很轻,这脚步的主人大约不大,至多不过四五岁,似乎是跟自己同路。
同路便同路了,发现是个小童楚晚宁下意识多关注了些身后动静,可这一关注楚晚宁却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时不时地向自己投落。
那个人似乎体力不支,可是每每落到楚晚宁身后远了,楚晚宁就会听到一阵子跟紧的脚步声,他竟然在追自己!
楚晚宁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他想知道这个小孩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个小童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靠近楚晚宁然后喃喃细语道:
“大哥哥,你也是去湘潭吗?”
楚晚宁猛地回头,发现是刚才年少的自己救助的孩子!
凡尘往事太繁琐复杂,大概几乎所有的人在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望向自己的十来岁都是如此心绪难言,因此他刚刚并没有去仔细听怀罪与自己同那个小童之间都说了什么,现在想起来,怀罪邀请过这个小孩子去无悲寺暂住几日,而这个小孩说:他还有恩要报,有人要找,他要去湘潭。
自己也要去的,也是湘潭。
“是。”
那小孩听到肯定的答案脏兮兮的小脸上浮现一阵惊喜的笑意:“那正好,那我们一起吧!”
楚晚宁见这惊喜的小脸有些错愕,同路而已,他为何高兴?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可楚晚宁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他本来就不是个知道怎么应对别人热情的人,再加上被囚禁在巫山六年,踏仙君不许他见除了他自己以及刘公等其余所有人,有时候甚至不许他们同他说话,以至于他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他人的热情,哪怕那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他面无表情,一只手抓着衣袖,手指有些发白。
小孩子见他不答,不说好也说不好,便不做声了。
很久后楚晚宁才听见一句很小声的:“大哥哥……你是不是……嫌我脏。”
委屈极了的腔调,小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楚晚宁很容易就听出来了。
楚晚宁没有哄过小孩,他曾说他不哄五岁以上的小朋友,但是这真的来了一个五岁以下的小孩,他也是不知道怎么哄的。
于是他冰冷冷地答了一声:“没有。”
那小孩子站着不动了。
楚晚宁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便也站住看他,他看见那小嘴巴张了张,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想说的说出来:“你骗人。”
他怎么就骗人了?他这辈子最不会的就是骗人了。
楚晚宁有些头疼,他想了一会儿蹲下来,白净俊秀的脸对上脏兮兮的小脸蛋,又是琢磨了很久,才压低嗓音尽可能的温柔的落下一句:“……没有骗人。”
听到这句,小童刚刚沮丧的小脸重新抬了起来,因为难过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张开望向楚晚宁,楚晚宁这才看清了这张脸。
小脸蛋上沾着泥土的脏污,稚嫩可爱的五官,那一双紫色的眼睛绯红肿胀,旁边带着泪痕。
那个小朋友眨了眨眼睛:“大哥哥,你和刚才救我的恩公哥哥好像啊!”
“嗯。”
当然是像的,毕竟那就是年少时候的他自己。
小童身上还披着年少的自己给的斗篷,那斗篷并不合身,太大了,遮住了小孩半张的脸,如果他不抬头,必须蹲下来才能瞧清楚他的脸。
此时因为抬头,斗篷上的帽子顺着掉下去,露出了草根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于是楚晚宁蹲下来,他揉了揉小童乱糟糟的头,他问:“你身边没有大人吗?你的娘亲和爹爹呢?”
哪家不负责的父母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在外面赶路?
等找到这孩子父母,楚晚宁必定要教训其一顿!
可闻言那小脸迅速灰败了下来。
“阿燃没有娘亲了。”
“爹爹……我生下来就没有爹爹。”
心中一骇,在巫山殿待久了变蠢,他以前心细如发,绝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可是,想到巫山殿便想到那个人,想到那个人便心神一晃,他驱散脑海中的容颜看向眼前人!
眼前人却与百中人一瞬间重叠!
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为什么像极了故人?
不对!
不该是他,不能是他!
这个时候的墨燃不该在这儿,他应该在那姓墨的娘子下面好好将养着,纵然比不上在死生之巅,也应当是娇生惯养的。
“……”
“阿然?”
面前小童眨眨眼:
“火字旁的那一个燃,娘亲说是光明的意思,她希望我一生都光明磊落。”
……
光明磊落。
那个人名字里也带着这个字,可命里的灰暗总也无边无际,无前路无退路,火吝啬于来此。
楚晚宁心神晃荡一瞬,可随后却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他绝对不当在这儿,巧合罢了,这不可能是他。
不能让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一个人走,一个人去寻路,这样太危险了,纵然楚晚宁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此时也觉得,既然遇上了这样一个童子,那么照顾他护送他去找他想要找的人是自己的责任。
“去哪里?”楚晚宁揉着小朋友的头。
“我送你过去。”
“真的吗?”小孩子脏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类似于惊喜的神情,可随即又流露出犹豫。
“可是那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他太懂事了些。
面前这双眼睛有些睁不开,也许是因为哭过,也许是因为没有力气,刚刚会来喊他,大概是攒了好久的力气,后来的声音总是虚浮着的,使不上力。
“不麻烦。”
注意到这些楚晚宁便掏出一块帕子,擦去了小孩子脸上的脏污。
“燃是你的名,那你有姓吗?”
“没有,不过我阿娘姓段,我也姓段好了。”
……
让一个四五岁饥饿疲惫的小童再继续走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楚晚宁想:他得找到一个客栈,好好的让他休息一段。
他此时正是蹲着的,年少时候的自己喂了段燃很多米汤,饿了很久的人是不需要很多硬食的,他们需要流食,现在不适合吃更多了,但也不适合再走路,于是楚晚宁抱起了段燃,他要抱着他去找一个客栈。
手上的重量很轻,就像骨头拼作的人,如果没有年少的自己相助,怕是真的就要化作一捧枯骨。
胸口如蚂蚁啃咬,人世间从来不缺如此这般的疾苦。
可被抱起来了,小童昏昏沉沉的眼睛却突然睁大,竟然是慌了神:“大哥哥,你不必这样,我可以自己走的……”
刚才如何委屈始终都没有掉下一滴泪的小童突然抽泣,楚晚宁看见那双红肿的眼睛旁边落下来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怎么哭了?
楚晚宁微微瞪大凤眸:“别哭。”
小童的声音因为年纪小而清脆,因为情绪溃不成军而断续嘶哑:
“阿娘说要报恩,不要记仇……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办法……太多了。”
楚晚宁胸间疼痛更甚。
他五岁的时候尚且长在怀罪的庇佑下,他的师尊最后差点置他于死地,可那个时候的关心和爱护却不是假的,楚晚宁其实有一段过得很好的童年,有可以耍的任性,后来长大后哪怕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偶尔却也会露出小时候的脾性,耍一点小脾气,但面前的小孩子没有。
眼前童子明明看起来五岁都没有,却学会了懂事,学会了感恩。
让人心疼。
“可是哥哥,你的衣裳这么白”
楚晚宁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你的衣服那么白,他是脏的,他会弄脏他。
楚晚宁做宗师那些年就活得言简意赅,可是现在这个不善言辞的人说了最柔软最语重心长的话:
“你不需要这么体贴别人,知道吗?你看,你还没有我的腿高,脸还没有我的一只手大,你只需要好好长大,开开心心的长大……”
其他的交给大人就好了。
最后那句楚晚宁本来想说,可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孩身边已经没有大人了,没有爹,娘已经死了。
于是他接到;“我会给你找到一个出路,去湘潭哪里?”
小童的眼神一时间有些发愣,直直望着楚晚宁:
“……醉玉楼。”
“”我带你去。”
其实眼前小孩子所说的地方正位于楚晚宁想要去寻的主要地带,将他安置下来,再慢慢找墨燃的踪迹也不迟,两全其美。
他掏出来雪白的手帕,上面海棠花绣工拙劣却有神,那是墨燃的拜师礼,这些年总是舍不得丢,用它擦去段燃脸上的眼泪,也顺手擦去小脸上的污浊。
小脸干净了,小孩子却睡着了,太累了,他应该承受了五岁幼童不应该承受的劳累,能够支撑到现在,或许已经太像一个奇迹。
楚晚宁抱着小童寻找客栈,他一边走边打量着怀中稚子的睡颜,那张脸很乖巧,可是……
越来越让他想起巫山殿那个不得好梦之人,倘若无梦,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也这般无害,若不告知没人可以联想到他就是将人间变作地狱的踏仙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