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他死死盯着眼前那个白衣如雪的人。那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那张一向干净清冽的脸上，从容尽失。

大概是受了幻境的影响，踏仙君的意识也愈发模糊不清。他虽死死盯着楚晚宁的眼睛，其实已看不清多少。那双暗褐色的瞳孔中，不断有鲜红的血珠滚落下来——七窍流血。

踏仙君瞬间明白了。

楚晚宁方才用来攻击他的法术，恐怕是以自身为燃料。他就算自己死，也定要拉踏仙君陪葬。

刚刚被他制成棋子的修士已尽数苏醒，而自相残杀的人群，也已在踏雪宫长老前辈的引导下撤退。

中了珍珑棋局的人损耗实在太大，一场酣战后尚有战力者寥寥无几。加之楚晚宁与踏仙君那场大战的灵力余波实在太过凶悍，其他人唯恐被波及，便在长老们的带领下选择了明哲保身——留下性命，才有希望。

薛蒙是想帮楚晚宁的，但他此刻无能为力。毕竟被踏仙君绑在天柱上刑罚伺候许久，连刀都未必拿得动。纵然他想，也得考量自己有无那份能力。薛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莽撞的天之骄子，他身后早无人护他周全惯他轻狂。他明白自己若是若贸然上前，只会成为楚晚宁的拖累。因此，方才大战中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或许早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也不一定。

况且，大小梅含（寒）雪都不是吃素的，他们自会带他安全撤离。

是以天池旁，如今只剩下倒地的两人。踏仙君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而楚晚宁也再支撑不住，濒临死亡。

这生命力微弱如风中残烛的人，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跪坐在那骤然出现的深坑边缘。

踏仙君只看到楚晚宁抬起手，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看不清那双暗褐色眼眸中究竟藏着何种情绪，也不愿去想——他才不在意楚晚宁亲手杀了他之后会是什么心情。

痛快吧？终于把恨之入骨的人亲手了结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若换作是他踏仙君，看着恨透的人死在眼前，他岂止会高兴？他定要在那将死之人身上再捅上几十刀，甚至随后还要把人救活，死哪是最能获得报仇快感的事？他要反复折磨对方，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晚宁呢？楚晚宁此刻想必也是这般情绪吧？

他现在想做什么？是否想用最后一丝灵力，给他致命一击？

踏仙君模糊地想着，却见那只骨节分明、透着白玉色泽的手，只是轻轻放出了灵力。

很微弱的灵力。踏仙君想：楚晚宁啊楚晚宁，就剩这点灵力了，还想着用来攻击本座？你可当真是恨透了本座！

然而那灵力自楚晚宁指尖缓缓流出，竟被渡向踏仙君血肉模糊的胸口！

不错，那里有个骇人的伤口。即便只有这么一点点灵力渗入，也痛彻心扉。楚晚宁总归不笨，他知道往哪里捅最疼、最有效，才能最快意恩仇。

踏仙君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等幻境中的自己“死”去，大概就能回到巫山殿。

这最后一击，这最后的痛楚，既然楚晚宁想报复在他身上，那就让他报复。受完这一击，他便离去。

他闭上了眼。

那微弱的灵力终于触及胸口，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袭来。

怎么回事？

楚晚宁竟不想伤他？

不可能！ 定是胸口这巨大的创口痛到麻木，楚晚宁这点灵力又能造成多大伤害？他感受不到罢了。

他睁开了眼。

这一刻，他发觉视线竟清晰了一些，模糊的意识似乎也在好转。这点灵力毫无用处，至多减轻一丝疼痛，该死还是要死的。

楚晚宁在干什么？在帮他镇痛？

踏仙君立刻否定了这荒谬的想法。临死前这点止痛，有何意义？楚晚宁都想让他死了，怎会舍不得他痛？

怎么可能？一定是在检查他是否真的死透了！

他迅速肯定了这个念头。“舍不得他痛”？不过是错觉罢了。

在变得清晰的视野中，楚晚宁正七窍流血，鲜血从他唇边、眼角、鼻孔不断渗出，在脸上蜿蜒流淌。

而那双眼睛，那双一向凌厉、一向决绝的暗褐色眼瞳，此刻竟……蕴藏着踏仙君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温柔，像缱绻，像悲悯，像藕断丝连……

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难道是错觉？？？自己竟会幻想楚晚宁这样注视他的模样？？？楚晚宁是什么人？哪怕自己死都一定要送他下地狱的人！那双眼睛，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这般复杂情愫，不过是濒死的幻觉罢了。

右手已无力支撑，楚晚宁仅靠着左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向踏仙君胸口的伤处渡送着灵力，但这灵力渐渐微弱，终至彻底消散，再也看不见。

随着最后一丝灵力的耗尽，楚晚宁重重倒了下来。他方才的姿势，若径直倒下，必定会砸在踏仙君胸口。然而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了偏身子，倒在了墨燃身旁的空地上。

他便是死……都要用最后一点力气离他远一点。

不愧是楚晚宁。嫌弃他、厌恶他，竟到了如此地步。

他楚晚宁厌弃他，难道他就喜欢楚晚宁了吗？

意识沉向无边的黑暗，踏仙君的意识即将脱离这个世界。最后，他似乎听到一句极其细微、模糊难辨的低语，又或许根本没有：

“我渡你……”

是这句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定是听错了。

既然在这幻境中“死”了，那么就该回到巫山殿了。

墨燃睁眼。

身下是凌乱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混杂着一丝独特的腥气。

他怎么会躺在床上醒来？

他打量着四周，猛地坐起身，向左边看去——床榻内侧竟还睡着一个人！

这人是谁？踏仙君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

迅速起身。

屋内陈设古色古香，旁边的桌案上竟还摆着各式各样的润滑膏以及床笫间才能用到的物件。

这不是巫山殿！倒像是青楼！

他踏仙君怎会在此？

此刻他不该在巫山殿吗？

难道虚实汤修炼出了岔子，将他抛到了未知的时空？

定是如此。好在踏仙君经历虚实境无数，知晓如何回去。

他掐诀念咒，周遭环境迅速旋转、模糊、深陷……转眼间，他已置身于熟悉的巫山殿中。

方才濒死之际无力质问楚晚宁，此刻踏仙君只想狠狠掐住楚晚宁的脖子，厉声喝问：你就这么想要本座死？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本座死？

你恨透了本座，难道本座就喜欢你吗？

回到巫山殿的第一个念头，让他几乎要推翻桌上所有备好的虚实汤，让这些汤药噼里啪啦摔个粉碎来发泄。然而不知为何，他竟没有动手，只是坐在殿中生着无处发泄的闷气。

憋闷！胸口堵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几乎窒息。

恨！

他从前恨楚晚宁，楚晚宁自然也是恨透了他。楚晚宁会死，不过是想与他同归于尽。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楚晚宁之所以会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不过是因为他想同归于尽，而踏仙君最终没被他杀死罢了。

这本在预料之中，再正常不过。楚晚宁恨他入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都知道，也接受。

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既然楚晚宁未能与他同归于尽，那也休想计划失败便自己一死了之！

方才那幻境虽让他弄清了楚晚宁的死因，却仍有许多谜团未解。比如，他踏仙君根本未曾下杀手，为何楚晚宁在释放出那般磅礴的灵力后，竟会死去？

胸腔中的怒火仍在灼烧，他必须弄明白这个问题。他再次端起巫山殿桌上那碗虚实汤，一饮而尽。

“回到楚晚宁赴天池前。”

倏忽间，星移斗转。眼前仍是巫山殿，窗外却已是风雨交加。

恰在此时，一声惊雷撕裂夜幕，惨白的电光瞬间映亮了整个巫山殿，也映亮了站在踏仙君面前的楚晚宁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