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六点,住院部开始有人走动。
七点一刻,走廊上折叠床基本都被收起,灯光将整个空间照得明亮。江承从电梯里出来,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低头按揉眉心时,一个端着保温杯的阿姨正好从病房里出来,笑着打招呼道:“小江医生早啊。”
“您早。”
江承拿下手,点点头笑了一下,脚步未停地到了护士站。
导诊台后,几个护士正低头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看见他,连忙直起身子,一脸笑意:“江医生早。”
“早。”
江承看向昨晚帮安安输液的那位,“针打完了吗?3号房那个加床。”
女护士看了眼时间,“七点钟拔了针。孩子没醒,我给说了不着急,等孩子醒了再走就成。今天入院那个得中午才过来。”
“行。我去看一眼。”
话落,人便往病房去。
目送他走远,先前第一个打招呼的护士一脸八卦,压低声音问:“谁呀这是?他这么上心,还把人孩子带过来输液,是觉得自己这几天还不够全院瞩目吗哈哈。”
“不知道呀。”
昨晚值班的护士思忖了两秒,“看年龄相仿,朋友或者老同学?”
“那女的有28?我刚出来时看了眼,顶多二十五六。”
“也许人显嫩呢,孩子都好几岁了!”
“也是。现在有的人就是不怎么能看出年龄。哎,我要是生孩子之后还能有那个状态,阿弥陀佛了简直。”
“……”
身后的议论,江承不曾听见。
在四院,医生值班的话需要连轴转28个小时。他昨天上午八点到医院,白班夜班连着上,半夜里急诊那边又送来好几个车祸病人,一整晚压根没合眼,出手术室已然六点多。
心里记挂着安安,他简单收拾了下自己便脚步不停地赶了过来,暂且没闲情为其他事分神。
三号病房里,两位住院患者已经醒了。在家属照顾下吃早餐。抬眸见他进来,其中一个家属正要唤人,便见他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余光扫见昨天半夜进来输液的小女孩和妈妈都睡着了,家属连忙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江承走到加床侧旁,伸手轻触了一下安安的额头。
输液后孩子体温暂时降了下来,摸着温温的,手臂被妈妈压在薄被里,只一张粉润的小脸露在外面,睡得很沉。
照顾了她一整晚,苏宜宁大概累坏了,坐着矮凳趴在床边,脸枕在胳膊里,此刻也没能醒来。
昨晚可能来得匆忙,她连头发也没好好扎,低马尾松松地挽在脑后,小一半头发散落在脸颊和白皙颈侧。
穿着打扮也明显以方便为主。白色冲锋衣外套微敞,里面穿了件黑色半高领绒衫,下身是黑色运动长裤和白色运动鞋。双肩包放在床尾,也是那种看着轻便又挺能装的款式。
从小到大的家教,其实都在提醒他,这样打量一位女性的睡颜,并不算一件多礼貌的事。
可他的目光,莫名地有些难以挪开。
脑海里记忆开闸,第一次遇到苏宜宁的画面,就那样突然跃出。
那是在他小学五年级,入秋后的一个周六。因为他父亲的一位朋友从江市带过来好几网分量很足的螃蟹,他便被父母领着,回了未央公馆的老宅,给爷爷奶奶送螃蟹。
到地方后,母亲让他用泡沫箱装了一网,给她老师,也就是苏宜宁奶奶送过去。
苏家的老宅也在未央公馆,距他爷爷奶奶所住的楼栋不算很远,走路差不多十分钟。他一路抱着泡沫箱过去,走到门口发现别墅大门虚掩着,便走进去站在玄关处,喊了声:“董奶奶。”
连喊了两声,没人出来接,他正想喊第三声,楼梯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董奶奶拿着条薄毯,远远地朝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他愣在那儿,又见董奶奶朝他招手,便抱着泡沫箱走了过去。
进入客厅,发现不远处餐桌上,书本铺得到处都是,有一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董奶奶小心地将毯子盖在她身上,才走过来笑着问他:“是你妈又从哪儿得了好东西?我跟她说过好多次啦,有好吃的自己留着,别总想着我,怎么就是不听。”
他将目光收了,很认真地回话:“是一个伯伯从江市带过来的螃蟹。妈妈说让您和苏教授尝尝鲜。”
苏宜宁的爷爷当时在师大历史学院任教,是A市学术圈颇有话语权的长者,因为性格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有些距离感,他很少亲近地叫爷爷,都随父母一起唤“苏教授”。
听他那么说完,董奶奶嗔怪着领他去往厨房,将螃蟹放下。又找了个帆布袋,不由分说地给他装了五六个大石榴,让他带回去。
送过几次东西,他也习惯了董奶奶的客气,只好将那一袋石榴拿了。
董奶奶一路将他送出门,快到门口时,笑着拉家常:“附小这几年作业够多的。我们家宁宁这一天天辛苦得不行,上午画了一上午画,下午这作业写了两三个小时,还有一大堆。我上楼找本书的工夫,人就给睡着了。”
“我也还有一些没有写。明天写也是一样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
之后,便拎着一袋子石榴往家里走。
那些石榴有些分量,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下午的阳光也好,映着满目浅黄橙红的秋景,美不胜收。他并不着急回去,一边赏景一边慢悠悠往回走,不由自主地心想:“原来那个就是董奶奶说过好几次的孙女儿。真白。”
不枉他这么想,那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见到皮肤那样白的人。
用一句欺霜赛雪来形容,似乎也不为过。
“这间吗?”
门口突然传入的男声,打断了江承的思绪。
他侧身,一手插入白大褂口袋,抬眸看去,便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外套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得益于超绝的记忆力,没两秒,江承便认出,来人是苏宜宁的表哥——四院眼科宋教授的儿子宋知微。
父亲宋蓝玉在四院工作了半辈子,毫不夸张地说,四院就如宋知微的第二个家。小时候母亲全国各地跑,父亲又跟住在医院一样,他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都在医生值班室和住院部楼下的院子里度过。
熟门熟路地进了住院部,上九楼到骨科,问过护士后,宋知微便直奔三号病房来了。
进门后看见江承,他停步,按捺情绪道:“你好,我是苏宜宁表哥。”
后者略一颔首:“江承。”
“我知道你。杜教授的儿子对吧。”
宋知微心思不在他身上,随意地笑了下,探头往加床上看,“昨晚谢谢了。安安怎么样了这会儿?”
“支原体感染,暂时……”
没等江承这句话说完,苏宜宁醒了。见她直起身,宋知微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跟前。
“哥。”
宋宜宁抬手摸着松散的头发,将皮筋捋下来,整个人还有些反应迟钝,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还能怎么?不就……算了不说了。”
想起周沐阳,宋知微气不打一处来,将话咽了回去,只道:“安安发烧,你爸妈又不在,你一个人逞什么能,不知道给我打电话吗?”
“那会儿都十二点多了。”
“十二点怎么了?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皱眉说完这句,宋知微看了眼床上仍在熟睡的安安,又不禁迟疑,“针打完了是吗?这会儿能走吗?八点得交班,我们在这给人添麻烦。”
说到最后,他抬眸看了眼江承。
后者适时回:“今天周六。倒不是很要紧。”
“已经给你添很多麻烦了。”
抬手将头发扎好,苏宜宁自床尾的双肩包里掏出安安的外套,轻声说,“药也打完了,那我们就先走了。昨晚真的非常谢谢你,等孩子病好了,哪天你有空告诉我,请你吃饭。”
“好。那你们收拾。”
牵动唇角笑了一下,江承应下。
苏宜宁去给安安穿衣服。
昨晚孩子也累得够呛,这一觉睡得实在,苏宜宁给她穿好外套后,人也没醒。宋知微见状,熟练地拉下外套拉链,将衣服敞开,把孩子半包着抱在怀里,抬步出了病房。
他个子高,步子也迈得大。
苏宜宁拎着包,小跑两步跟上他。
江承将两人送到电梯口。
最后一次道谢后,苏宜宁按下关门键。
星期六上午,医院人流量不比平常,清冷许多。三个人出了住院楼,往停车场走,风有些清冽,苏宜宁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宋知微不由地看她。
苏宜宁的父亲于家里排行老大,没有兄弟,妹妹苏广心是自由撰稿人,比他小十多岁,因未成婚,一个人常年世界各地旅行,苏宜宁身为亲侄女也不能经常见到,平日里往来少一些。
母亲这边,她外公外婆也就一对女儿。她妈妈孟雅兰是妹妹,上面有一个姐姐,也就是苏宜宁的姨妈。苏宜宁是独生女,她姨妈和姨父也就一个孩子,便是表哥宋知微。
家族里最亲近的同龄人就这么一个,且两人小时候都在外公外婆膝下长住过,所以苏宜宁从小和表哥关系好。
而宋知微虽另有堂兄弟姐妹,但细数下来,最亲密的也还是这个小他两岁的表妹。从小到大,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会紧着她,幼时身上装了十块钱,能全部掏出来给苏宜宁买东西。
苏宜宁咳了两声,见他望向自己,连忙捂住嘴,“我没事。”
“最好没事。”
宋知微道,“要你也跟着病了,我爸妈得吃了我。”
抱着怀里的外甥女往前走,他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近三年,他几乎一直被这种愧疚侵蚀心脏,因为苏宜宁是通过他才认识的周沐阳。
周沐阳是他在A市建筑科技大学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兼舍友。怪他,入学后老将苏宜宁挂在嘴边,所以他们一整个宿舍的人都对他这个宝贝得像眼珠子一样的妹妹十分好奇。研一那年他过生日,应了室友们的要求,叫了宜宁一起,过来他们学校附近聚餐。
他其实想到了,宜宁这种性格长相,见面后免不了被宿舍里几头狼惦记。可心里并不以为然,因为不觉得宜宁会和哪个在一起。倒也不是看不起哪个兄弟,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几位里,的确没人能配得上自己妹妹。
可最后宜宁和周沐阳在一起了。
婚前,他父母、外公外婆,将他美美数落了一顿。觉得两家不算门当户对,女孩子低嫁是要吃苦头的。尤其宜宁性情温软不与人争,周沐阳看着阳光爽朗,但处事不周全,大抵不会成为一个贴心的丈夫。
他那会儿年轻,被一通数落后反倒逆反,成了周沐阳的坚实后盾。想着妹妹和哥们儿在一起,也算好事一桩。
谁曾想周沐阳那个畜生,婚后能干出那种事。直到现在,他在家里,都因为这件事抬不起头。
A市这地方实在邪,想什么来什么。
宋知微心里正想着,便听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男声喊:“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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