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苏宜宁推开家门,客厅里孟雅兰正打电话。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人没回来呢,好的好的。理解,您费心了……”说着话,孟雅兰偏头瞥见自门口往客厅走的女儿,不由地轻呼一声起身,“怎么了这是?摔了?”
苏宜宁没出声,指了指她的手机,扶墙往餐厅走。
孟雅兰偏头,忙不迭朝电话那边道:“陈老师那就先这样吧……嗯,好像摔了一跤,不打紧。好的您早点休息。”
结束通话,她将手机放在茶几上,快走两步到苏宜宁跟前,将人扶着坐到椅子上,“摔哪儿了?我看看,严不严重?”
“没事儿。就脚踝和胳膊擦破点皮。”
苏宜宁说着话,将半身裙往上拽了拽,露出右腿给她看。
自家孩子从小皮肤白,蚊子叮个包看着都会很明显,得好几天才能下去,何况血淋淋的擦伤。
孟雅兰面露不忍,转身朝书房唤,“老苏、老苏。”
“妈妈!”
书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三岁的小丫头第一个跑出来,急冲冲往苏宜宁怀里撞。
孟雅兰连忙上手拦住,“小心小心,你妈腿上有伤呢。”
“怎么了这是?”
苏广平走到近前,不由地也蹙了眉,“怎么摔成这样?疼得厉害吗?不行了就赶紧去医院。”
“没事儿爸,就一点擦伤,哪里需要去医院。我记得家里好像有碘伏,就直接上来了,你帮我找一下。”
“我找找。”
苏广平去拿药。
孟雅兰拉过宜宁手腕看了看手肘处的伤,又蹲下查看小腿那处。
旁边的苏唯安也有样学样,蹲下身,歪头盯着妈妈脚踝上的擦伤看了看,一本正经地凑过去吹气,“妈妈不疼,安安给你吹吹。”
苏宜宁孕后期协议离婚。除了自带的嫁妆,再什么也没要。
双方约定:离婚后男方无需支付孩子抚养费,同时,自愿放弃探视权,不得以任何名义打扰女方生活。
在她挺着六个月的孕肚回家后,也曾有人探望时规劝,年纪轻轻不如引产,长痛不如短痛,便于以后再婚。
苏宜宁没舍得。
总觉得孩子无辜,已经有胎动,和她心灵相应,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而今每每看见眼前这张小脸,她都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那样的话产生动摇,做出另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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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里先冰敷一会儿,观察观察。明天起来要是没能消肿或者觉得疼,一定去医院一趟。”
时针走过半格,苏广平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忍不住叮咛。
“知道了爸。”
苏宜宁看一眼被自己母亲牵着从公卫出来的小丫头,按着冰袋笑,“就擦伤的地方一点点疼,这块儿都没感觉的,您别紧张过度了。和我妈下去遛弯儿吧,我哄安安睡觉。”
“晚饭还没吃呢吧?我还给你留了饭在锅里。”
孟雅兰看着她说。
“没什么胃口。等会儿再说吧。”
话落,她拿掉冰袋,撑着桌面站起身,一蹦一蹦地往房间走。
家里这套四居室面积近200平,四室三卫。她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搬进来时,就单独住了一间带洗手间的卧室。离婚回来后仍旧住着。安安年岁小,也一直与她同住。
二人进了房间,她拧开床头灯,先让孩子上床看会儿绘本。
她则蹦着去简单洗漱了下,又拉开床尾的五斗柜,拿了条短袖睡裙换上。
再到床边,看到枕头上放着一本《我妈妈》。
小丫头缩在薄毯里,肉乎乎两只小手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她,“妈妈,这个。”
“还讲这个呀?”
宜宁将绘本拿起,侧身上了床,翻开第一页开始读,“这是我妈妈,她真的很棒……”
一本二十页的绘本,她声音缓缓地读了两遍,低头发现孩子似有睡意,便将书轻轻搁在床头柜上,柔声道:“睡吧。”
小孩子心里不装事,入睡总会特别快。苏宜宁一般会躺在旁边,等她睡熟后,再起身去忙一些自己的事。
可这天不若往常,她说完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孩子的背,听见她突然问:“妈妈,出轨是什么意思呀?”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她不由地一愣,好半晌没作出反应。
察觉她沉默,孩子也安静了几秒,迟疑着说:“林泽宇说,是因为爸爸出轨了。所以你和爸爸离婚了,妈妈,出轨是什么意思呀?”
这一问,大概是早晚都要来的。
苏宜宁抬手将女儿搂进怀里,想了想,“安安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呀,”小丫头身上软软的,声音也是,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就是像姥姥和姥爷一样,天天生活在一起。”
“嗯。”
苏宜宁笑了笑,“差不多。就像你们交朋友一样,两个大人互相喜欢对方,经过家长允许,就可以结婚,然后天天生活在一起。爸爸和妈妈也是这样。出轨……出轨就是爸爸在结婚后又喜欢别人了,想和别人在一起,但一段婚姻里只能有两个人,所以他要先和妈妈分开,然后和新朋友一起生活。”
“……”
小丫头也不知懂了没,安静了好一会儿。
苏宜宁用手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略犹豫了下,轻声问:“安安是想见爸爸吗?”
“不要。”
出乎意料,小丫头回答得很快,语气一本正经,有些严肃的意味,“他都不要妈妈这个好朋友了。那我也不想要他当我的好朋友。”
“……”
“睡吧乖。”
好半晌,苏宜宁出声。
孩子已经睡着了。
她一点睡意也无,注意到稍远处柜子上手机亮了亮,便蹑手蹑脚地起身,慢慢过去,将手机拿到近前。
微信里,夏思雨发了好几条消息——
“宁宁宁宁!”
“在吗?”
“你最近有没有空呀?”
“就新小说的封面,我不是让你帮我画了。没想到出版编辑她炒鸡喜欢,问我你的联系方式呢!”
“她想和你约稿!”
“我先问了下,她说她们一般单张3000左右,但你愿意的话可以再谈!要不要接呀?”
“我把你联系方式给她?”
“宁宁?”
“宁?”
一长串的话,让苏宜宁觉得自己眼睛被吵到,赶紧回了句:“好。你给她吧。”
“哇,怎么这次这么痛快!我以为你又要考虑呢!”
夏思雨秒回。
苏宜宁忍不住笑,“缺钱了。”
以前听人说孩子就是行走的碎钞机、吞金兽,她并没什么感觉。可产后这三年,结结实实领会到这句话里的含“金”量。
尤其孕期和孩子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拿起画笔,也没办法画出一张属于自己的画。加上孩子和学校里一堆事,外快收入这里,几乎一直处于停摆状态。
也就今年,孩子好带许多,她在夏思雨的鼓励下,才重新接一些私单。
“微信转账10000。”
屏幕上突然跳出的这条转账信息将她吓了一跳。
思雨:“拿去花!”
苏宜宁:……
无语半晌,她噙着笑打字:“倒也没到这种地步。”
夏思雨发了个通话申请过来。
她连忙拉开门,走几步到了客厅,接通小声道:“喂。”
“咱闺女睡了?”
“刚睡。”
苏宜宁笑了笑,“我和你开玩笑呢。你把我联系方式给一下就行。马上放国庆假,我正好有点时间。”
“那我不管,给出去的钱岂有收回的道理?就当给我闺女的国庆红包啦。反正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愁,钱也没处花。”
夏思雨父亲和苏宜宁母亲是同事,多年来一直在师大附中初中部执教。因为这层关系,苏宜宁和夏思雨从小相识。只是两人性格截然不同,苏宜宁文静,夏思雨好动,她从十来岁就开始追星,沉迷于小说、动漫和cosplay,一度让父母特别发愁。
转折发生在她们高考后那个暑假——
夏思雨在网上发表了她写的第一篇小说,挣了三千块。
一晃小十年过去,她在行业里已经小有名气,银行卡里余额常年七位数往上,年纪轻轻俨然已成一名小富婆。
唯安出生后,她经常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借口给孩子买东西,不过一言不合就发钱这情况,今天还是第一次。
苏宜宁自然不可能收钱,和她闲聊了十几分钟,结束通话。
“是思雨那丫头?”
身后孟雅兰的声音响起时,将苏宜宁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嗯。”
孟雅兰刚收拾好厨房,解下围裙擦着手说了这句,又问:“腿怎么样?你爸的话你也不要不当一回事,明天要还肿着,就得去医院看看。”
“没事。”
苏宜宁说着,对上母亲的脸色,不由地改口,“好的我知道了。”
孟雅兰叹口气,走到她跟前,坐到了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你回来前,陈老师打了电话过来。说今晚跟你见面那小伙子觉得你话少,两人性格不合适。”
苏宜宁将手机搁在一旁电视柜上,弯腰一边倒水一边回:“嗯。反正我也没想谈。您给陈老师说一声,以后别再介绍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那怎么骑个电动车还摔了?”
“妈。”
苏宜宁端着水杯看向她,“和这件事没关系,我就是不小心。”
孟雅兰定定地望了她一眼,好半晌,轻轻叹气道:“是我们做家长的失职了。你那会儿说结婚,我们就应该拦一拦,多留你几年。那样的话你现在最起码也和思雨差不多,自由自在的,干着自己喜欢干的事,也有时间往世界各地玩一玩……”
说着说着,孟雅兰不由地落下泪来。
苏宜宁连忙将水杯搁在饮水机上,挪步过去,“妈,你别这样。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自茶几上抽了张纸巾,试图帮母亲擦眼泪,“再说了,我要是没结婚,您哪来安安这么乖的外孙女,你舍得她呀……”
孟雅兰拿过纸巾,低下头,“安安再乖,那抵得过你这几年受的苦吗?”
“妈!”
苏宜宁的眼泪也险些绷不住。
止住话茬,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展开笑脸,“过去了就算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安安,现在不都挺好的。你这话要让安安听见,她该生气了,怨姥姥不疼她。”
“好了。我就是一时情绪上来,没事。”
孟雅兰用攥着纸巾的那只手在女儿胳膊上拍了拍。
她实在是气不过,自家这样好的闺女,孕期被人那样折辱,现在不过二十七岁,跟个那样条件的男生相亲,竟也被挑拣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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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好母亲,苏宜宁再回房间时,时针已走过十点。
下午偶遇江承所产生的心理波动,似乎也因母亲的眼泪而消失殆尽。
靠在床头,她垂眸端详了一眼女儿的睡颜,抬手关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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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星期四。
苏宜宁上午后两节和下午前两节有课,分别在二年级三班和五班。
临近国庆,课堂主题以此为切入点,教孩子们画**。
二年级的孩子比一年级好管许多,她讲完内容,剩余的时间便让学生自由发挥,在美术本上画一画自己心目中的**。
时间一晃到下午三点多,第二节下课铃响,她起身时才发觉,小腿竟痛得有点走不了路,踩地都困难。
权衡之后,只能请了两节课的假,去医院看一看。
到医院已然四点。
门诊一楼的挂号处没什么人,但相应地,号也不多了。普外科没号,窗口的工作人员和她确认后,给她挂了张骨科的号。
对学校附近的市四院,苏宜宁其实是很熟悉的。因为她奶奶退休前是四院核医学科的科室主任,姨父宋蓝玉也是眼科的主任医师,去年退休后被返聘,如今仍在工作岗位上。
一点小伤小痛,她不想惊动姨父,挂上号后,便乘扶梯上二楼,去往骨科病区。
人刚上去,便听到一道清晰甜美的电子音:“请79号苏宜宁女士到骨科第三诊室就诊。”
拿着挂号单往第三诊室走,到门口时,她目光扫过外面电子屏上的医生照片,不由地愣了下。
“江承。副主任医师。”
简短的七个字,她却足足看了好几秒。
愣神之际,诊室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病人错身而过。她抬眸,和里面恰好抬头看过来的男人目光相撞。
那一瞬,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甚至忘了脚疼,抬步进去时,才被脚腕处传来的尖锐痛感所惊醒,扶住桌角,堪堪坐在凳子上。
“苏宜宁?”
男人身姿端秀,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规整的白大褂。
嗓音低沉,许是因为坐了一天班,略有些沙哑,稍稍上扬的尾音,像蜇人的钩子。
“是。”
苏宜宁抬头,看了眼他面对着电脑屏的脸,“医生我……”
江承一手握着鼠标,突然低头轻笑了一声,再抬眸对上她呆愣的神色,他伸手,摘掉了脸上的淡蓝色口罩,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语气微微好奇:“你不会是不认识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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