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安从没有对安留月发过火。

至少在今天之前是没有的。

在那次知道她要走之后，他虽然也有脾气，可那也只是对黄秋玲发，并没有把怒火转移到她的身上。

今天他发了，还骂得十分难听。

偏偏那些话，让安留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要是她爹只是把她放在这里，凑够了钱就接她回去，她会大声说:等我家送来了钱，咱们就各不相干，我才不会在你家呆着。

可她爹不来了，这么多天，她爹连一次都没来过。

要不是微生瑞来了，她真的以为，她是黄家的一份子。

虽然她睡在柴房里，吃饭也不上桌，可她给黄家一家人洗着衣服，扫着院子，跟着黄家人一起下田农忙，晚上回去了，还烧着一大家的饭。

那天她和王巧坐在田埂上说话的时候，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跟王巧是一样的。

在这些天里，她一直在想要怎么去凑够那二十两。

去镇上给人家洗衣服，她娘以前接过这个活，好像一大筐的衣服，才五个铜板。

她又想给镇上酒家做活，可酒家里要大多都是男人，偶有几个女的，还经常被人占便宜。

再不济去米行里搬运，可她这身子板，人家不一定要。

镇子就那么大，能做的事又只有那么多，她女红也不行，又没有别的技能，能干什么呢。

她想过离开黄家跑出去，到外面去挣钱。

可是她又有点不敢，她长这么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黄家村。

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她越来越消沉，即便嘴硬说凑钱，可实际上已经快要屈服，只能埋头干活，去掩盖自己的内心。

好在，微生瑞来了。

她一看到微生瑞，那颗沉下去的心，就跟活了过来一样，这多日的消极，也在瞬间一扫而光。

可她连话都没和微生瑞说上两句，黄永安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对她发了这么通火。

这火让她十分难堪，可在这难堪中，她更担心的是微生瑞。

微生瑞为了她，之前跟黄永平动过手。

之前微生瑞来，黄家其他人不知道，但今天，黄永平和黄秋玲都在不远处，还都往这边来了。

这里周围也都是黄家村的，只有她和微生瑞是外村人。

她忧心等会黄家人会仗着人多对微生瑞动手，当下也不和黄永安理论，转身对微生瑞说道：“你先走。”

她心中想的是把微生瑞先支走，只要微生瑞走了，黄家人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微生瑞却摇了头：“我有事跟你说。”

“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安留月用手推着他，示意他走。

微生瑞被她推了两步，就不再动，他道：“我来带你回去。”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大，安留月推他的动作顿住，她张口要说话，那边黄秋玲的声音已经传来：“带她走，好啊，二十两银子拿来。”

微生瑞听不到黄秋玲说话，他只是自顾自说话：“我把二十两凑齐了，你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往安留月手里一塞。

安留月呆呆看着手里的钱袋子，愣愣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跟我哥借了些，这几天又攒了些。”

手里的钱袋子沉甸甸的。

这让安留月想起她曾经从玉米田里扳下来的玉米棒子，那玉米比她的手都要大，放在手心里掂量着时，十分重，就跟她现在手里的钱袋子差不多。

“你怎么这么好。”她低声说道。

微生瑞没看清她这句话，他用手推了一下她，催道:“你把钱给他们，咱们走吧。”

安留月点头，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布袋递出，“二十两银子，你数数。”透过黄永安，她看到已经走近的黄秋玲和黄永平，以及王巧。

农家女子没有大户人家姑娘那么多规矩，不管是黄家村，还是余原村，栽秧时节，女人都是跟男人一样赤了脚，卷起裤子，下在灌了水的田里。

王巧裤脚圈起到膝盖下方一点，露出的两条小腿，细细的，跟两条荡在半空里的竹竿。

她一手扶着腰，跟在黄永平身后，急急地往这边走，裹着布巾的头，随着跑动晃来晃去。

安留月却忽然记起，王巧之前每次一上田埂，就会把裤腿放下，遮住那两条细小腿。

她收回视线，又看向黄永安，见黄永安没接她手里的钱袋子，道:“你不数，就让你娘数了。”

黄秋玲已经走上这条田埂，安留月不再废话，径直越过黄永安，迎上黄秋玲，“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你数数。”

黄秋玲伸手接过，放在手里掂量一下，两手扯开布袋，没有急着数，眼睛在安留月身上看了看，又向那边的微生瑞看去，嘴里道:“我就说，你这女人不安分，竟然真让个野男人给你送钱。”

这时候安留月是不想跟黄秋玲再吵，只想让她快点清点好，她能跟微生瑞离开这里。

黄秋玲是个抠搜的，这二十两银子，她是要好好数数。

当即坐在田埂上，把杂草往旁边扒开，将钱袋里的钱全部倒出来，数着往里面放。

安留月在旁看着，地上那一堆小山一样高的钱堆上，有整块的银锭，也有碎块银锭和铜板。

她脑子里冒出以前见微生瑞坐在铺子门口数钱的画面。

那是夏天中午时候，微生瑞光着膀子坐在蒸笼一样的铁铺门口，满头满脸全身都是汗，面前放着两堆铜板，一堆大些一堆小点。

夏天太热，安留月基本是不到铁铺这边来，那天她出来找安留花，就找到铁铺这边，看到微生瑞数豆子一样，从少的那堆上抓起一把，数着放在多的那堆上。

安留月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她鬼使神差走了过去，蹲在微生瑞面前，等微生瑞数完之后，她问他:“一共有多少?”

“两千三百零八文。”微生瑞告诉她。

“这是多少银子?”

“折合文银二两三钱又八文。”

“这是你一天挣的?”

“不是，一天哪能挣这么多，这是我攒了快三个月。”

“三个月，那么久。”

“还好，前段时间生意淡些，好些时候会更多点，不过这钱存不下，我得拿去进些木炭和铁块。”微生瑞把铜板往布袋里装，最后剩出几个塞到她手里，“拿去买糖吃。”

这是安留月第一次摸到钱，她摊开手里的铜板，开始数起来。

“一，二，三，四，五。”在数到五的时候，她停住，想了一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是什么。

正好微生瑞在看她，见她把数好的五个铜板放在一起，用手一个个拿起剩下的，放在她数过的那边，“六，七**十，十一，十二。”

“这都给我?”

“嗯，你给你和你妹妹买吃的。”

微生瑞大方的话，让安留月很是不好意思，她没有要这些钱。

她将手里的钱放回布袋，“这都是你辛苦赚的，我不要，还是留着买铁。”

那时安留月对钱的概念还很模糊，她只听她爹娘说谁家有多少多少银子，发了财，至于她家有多少钱是不知道。

不过钱是很不容易赚到，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这些铜板都是微生瑞抡铁锤一点点砸铁，砸出来的。

大夏天，铁铺里比外面要热上那么多，他都在打铁，汗流浃背，跟水里捞出来一样。

就算是坐在这里，他脸上的汗珠也在往下滴。

那次她没要微生瑞的钱，可是没两天，她碰上微生瑞从县里进货回来的时候，微生瑞给她和安留花带了一包粘成坨的花生糖，两串外层糖衣都化掉的糖葫芦，还有一条糕。

花生糖和糖葫芦夏天是非常稀奇的，也只有县里才有的卖，安留宝在家闹了好几次，缠着她娘去县里买，都没得逞。

那时候，安留月就在想，为什么世上会有微生瑞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呢。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黄秋玲已经开始在一个个数着铜板了。

黄永平和王巧也围了上来，安留月收回思绪，看着黄秋玲把最后一个铜板放回袋子里，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的，应该是把碎银铜板往一块加。

她道:“数对不对。”

“我再点一遍。”黄秋玲又一次扒了一下放钱的位置，哗啦啦把钱袋里的钱倒出来，开始重点。

安留月知道黄秋玲谨慎，她也不着急，就看着她数。

黄秋玲年纪大，不过点钱的时候，那手跟脑子还是很利索。

她跟之前一样，先算整块，然后碎银，最后铜板。

又连着数了两遍，她才终于把钱袋口一系，从地上站起来，扬声对那边的黄永安道:“永安，钱够的，让她走吧。”

黄永安站在原地，没说话。

安留月扭头看他一眼，与那边的微生瑞对视一眼，抬脚就向着他走去。

黄永安阻在她的前面，只要越过他就行。

她跟过来的时候一样，侧着身从他身边走去，来到微生瑞面前。

“走吧。”她对微生瑞轻声说道。

微生瑞点点头，转过身朝前先走，她跟在后面。

两人的脚步都是很平稳，只有安留月自己知道，她的心一点也平静，她看着走在前面的微生瑞，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肩膀看。

微生瑞的肩膀很厚实，又很宽，站在她前面的时候，正好能挡住她的视线。

就在她跟着微生瑞，已经要走到这块田的尽头时，后面传来黄秋玲的惊呼:“永安，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