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衣来的几人,除了钟淡月,其余都得了怡安的赏。
将军府的人走后,怡安坐在高位上未动,她支着下巴,垂眸似在思索什么。
百景皱起小脸出声问:“殿下,那个名叫钟淡月的文士是曾谋划刺杀您的人,将军府派此人来送东西,意欲何为?”
怡安唇瓣一抿,开口:“无非是陆将军在跟我交底,他想告诉我,这个人他还会用。”
百景在怡安跟前蹲下,她仰着头问:“那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了吗?他意图谋害殿下,这可是死罪!”
怡安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今日未对他下手,来日便更不能了。”
她将目光移向那套佛母孔雀神女朝天服。
另一边。
钟淡月回到将军府,先是去向陆策宣复命,然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白净秋在钟淡月院里等侯。
他腿上披着厚厚的绒毯,手里把玩着棋子,目光则落在面前未下完的残局之上。
见人回来,他抬头笑笑道:“可算回来了,就等你下完这一局。”
钟淡月也不墨迹,在他的对面坐下。
“见到怡安公主了?”白净秋将棋罐递给钟淡月。
“嗯。”
“感觉如何?”
“不如何。”
钟淡月接过棋罐,落子时闷声道:“那个女人绝非等闲。”
他脑中忆起怡安居高临下的冷淡目光。
他得罪了怡安,可她既没有抓他打杀出气,也没有装出和气虚与委蛇,她始终站在高处冷静审视他,这种被盯上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何愿意娶这样一个麻烦回来。”
“将军的心思岂是你我可猜。”白净秋微微一笑,落下的棋子却是步步紧逼。
他道:“你虽在卧床静养,却也应当听说了这段日子里将军与那位殿下的你来我往。”
白净秋望向钟淡月,话语是提醒也是警告,“你当明白,将军对这个桩婚事的态度,绝不是抗拒。”
钟淡月沉默,须臾后,他苦涩地扯了扯唇角,“将军都把我推出去了,我怎么会不明白。”
白净秋摇摇头,“你也莫钻牛角尖了,你心里清楚,将军也是还愿器重你,这才让你去见怡安公主,想要让你们化解干戈。”
“那位殿下也并非洪水猛兽,你如今不就平安归来了?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做事且更加小心,莫叫将军苦心白费。”
“知道了,啰嗦。”钟淡月不痛快地落下一子,“下你的棋罢。”
白净秋无奈一笑。
-
日子天天过去,直至正月十五,离怡安与陆策宣的大婚只剩五日。
今日是元宵节,这一日在民间是极热闹的一天,尤其是晚上,上元佳节,多少善男信女穿梭在京城繁华的夜市里。
天黑之后,怡安坐在院子里,右手边的矮几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一抬头,便可见夜空如洗、烟火璀璨的美景。
烟火如花绽放,又如星落下,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怡安靠在躺椅上观赏夜景,她问起身旁的百景,“你正是好玩的年纪,许了你假,怎么不随其他人一同出府逛逛?”
百景帮怡安捶着腿,她道:“我哪有那么贪玩啊,如瑜和如璋姐姐都没去呢。”
怡安只是笑笑不语。
稍后,仆从来禀报道:“裴四小姐求见。”
怡安闻言颔首,抬手一点,“将人请进来。”
片刻后,裴逸书步入院里,今日她披了一件红色镶貂毛边的披风,鲜红色显得喜气又衬她气色极佳,很是明丽讨喜。
“见过殿下。”裴逸书笑盈盈地向怡安行礼。
“不必多礼,过来坐。”怡安提前让人给她添了座,“用过晚膳了?可吃了元宵?”
裴逸书道:“吃过了,上元佳节,家里长辈让我来给殿下问安。”
怡安还是让人备了一碗元宵给她,“也尝尝我府里的手艺,权当是陪我用了。”
裴逸书不再推辞欣然点头,她坐在怡安身旁道:“殿下好雅兴,在院中赏起了夜景,这漫天烟花确实美极。”
“是啊,可惜我院中只瞧得见天上的烟花。若能登上高处,抬首烟火辉煌,俯首灯火万家,那才真是美不胜收。”怡安望着天际道。
烟火洒落在她眸中,她问起,“家里人都还好吧?”
裴逸书点点头,“都好,父亲身体也在最近起色不少。”
“那便好。”怡安浅笑,她道,“你今日过来不只是问安吧?可还有其他事?”
裴逸书心中一紧,她抬眼望向怡安,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涩,“我来确实还为一事。”
怡安颔首,等她说下去。
“我来取回二哥哥的遗物。”
怡安手上的动作一顿,她垂下眼帘,未语。
“二哥哥走的这三年,爹娘一直久久缓不过来,尤其是娘亲,时常坐着坐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二哥哥从前的院子,我们也锁着,不许她去,怕她伤心太过。”裴逸书低下头,手指捏紧了衣摆。
“我知道,嫂……殿下也伤心,您是二哥哥的遗孀,他的遗物由您保管本是再合适不过。但……”她哑声继续道,“陛下御旨已下,您新婚在即,那些东西再留在您身边已经不合宜了。”
“所以我想把它们带回裴府收存,对爹娘也算是聊以慰藉。”
怡安静静地听完,良久,她轻柔的声音散在风里,“好。”
“我稍作整理,明日给你送去。”怡安撑着肘直起身体,她对裴逸书道,“你随我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如瑜忙上前扶起怡安。
裴逸书跟在怡安身后,她们回到怡安的寝居。
屋内烛火摇曳。
怡安让人从柜子上取了一只红木匣递到她手边。
她再将匣子交给裴逸书。
“这是?”
怡安道:“这是为你准备的。”
裴逸书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
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套造艺精美、纯金镶红宝石的头面,不管从工艺、还是材质来看都奢贵非常。
裴逸书看清后小声惊呼,她无措地抬头望向怡安,“殿、殿下,这太贵重了。”
屋里的烛光映得怡安面容柔和、眉眼温情,她道:“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听闻是相看了御史家的三公子,成于不成虽不知定论,但我恐怕以后没有时机将东西给你,索性便趁今夜给你了。匣子底下还有几张地契,是京城里的铺面与庄子。”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许推辞。”
裴逸书紧紧抱住匣子,红了眼眶,她投入怡安的怀中,哽咽地唤:“殿下……”
怡安顺势环住裴逸书,她身体不好手指轻柔地擦过少女额角的碎发。
她道:“夫人与裴公,家里之事还需你们多担着。”
“你与叔衡都是极好的孩子。”
裴逸书湿着眼眶靠在怡安怀中用力点头。
-
裴仲雅的遗物怡安一直收整得很好,要送去裴府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怡安最后一次细细观摩着这些遗物。
就如这一次怡安没有再纠正裴逸书的称谓一般,她们都心知肚明,怡安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亡夫的遗物,确实不好再带在身边。
私心使然,怡安只留下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裴仲雅生前的一些藏书。
一样,则是一面铜镜。
怡安坐在梳妆案前,她拿起立在妆奁之上的铜镜。这铜镜质朴的造型与精美奢贵的妆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面铜镜,乃是昔日裴仲雅亲手为怡安磨制。
怡安摩挲着铜镜的边缘,雪亮的镜面映出她的眉目。
铜镜的内侧,小字纂刻着一首短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经锦衣玉食、双手只拿笔杆子的浊世公子,为了替妻子磨一面镜子,当时两手被磨镜石和药水磋磨出不少水泡。
还自以为隐蔽地偷偷藏着掖着,其实不知闹了多少拙相,被怡安看在眼里。
思及过往之时,怡安的唇角不自觉弯起。
她转动镜子,清冷的鉴光照在她脸上,顺着长眉、星目、琼鼻寸寸下移,她完整的脸映在鉴中。
怡安唇边的笑又缓缓落下。
两情相悦的少年夫妻,丈夫骤然离世,怡安不可能不伤心。
初听裴仲雅死讯时,怡安错愕、不可置信、甚至来不及悲伤,她带着人连夜奔赴裴仲雅遇害的州县兰曲。
她白日骑马、晚上换乘,不舍昼夜地赶路,京城到兰曲的路险,她日行二百余里,原本需七日赶到的路程硬生生在三日抵达。
千里奔赴,为亡夫收尸。
……
那年的兰曲遭了洪水,百姓被淹了家与田,爆发了瘟疫与饥荒。
裴仲雅奉旨赈灾,本以为是为国为民的功劳一件,却不曾想现实并不如所想的简单。
底下官员层层贪墨,周围郡县相互推诿不愿借粮,地方豪强囤积粮食意图趁灾兼并土地……以至于裴仲雅这位奉旨救灾的钦差大臣无粮可赈。
百姓积怨之下,爆发民乱。
裴仲雅天真以为自己出面可以安抚民心,平息暴乱,却不想死于愤怒的灾民之手。
抵达兰曲后,怡安见到了裴仲雅的尸首。
那一刻,怡安才肯相信,她的丈夫真的死了。
她眼睁睁看着,走时鲜活的郎君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一具躺在了她的面前。
他是被乱民的锄头砸在了头上,失血过多而死,幸而……那张漂亮的脸完好,为他留下了最后的体面。
时至今日,怡安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时被令她几乎失声的悲痛笼罩的感觉。
……
怡安缓缓将镜子放下。
她闭上眼。
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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