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一。
曦光苑上下入眼皆是夺目的鲜红。
窗子上贴着双喜剪纸,红绸绕在各个角落,桌上点着雕龙画凤的红烛,帷幕换成了红纱。
视线穿过随风飘拂的薄薄红纱,只见七八双侍女、嬷嬷们的巧手落在怡安身上。
青丝一缕一缕被挽起,钗环一件一件按上,金冠上长长的流苏扫在怡安肩头,发出清越的脆响。
待那件佛母孔雀神女朝天服披上时,女使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殿下不似去成亲的,倒似去位列仙班的。”女使吃吃笑着。
怡安侧坐在铜镜前,她偏头窥见镜中严妆的自己,头上沉甸甸的镶翡翠金冠精致华美,礼服上的孔雀翎羽点缀着细碎的珠贝流光溢彩,神圣而高贵。
她泛空的思绪不由得恍惚一阵。
喜娘笑盈盈道:“离接亲的吉时还有三刻,殿下再休息一会儿。”
怡安点点头。
窗子紧闭,瞧不见外头天色,她问:“今日天气还好吗?”
俞嬷嬷站在一旁笑着答:“殿下大喜的日子,自然是好的。清晨出宫时,瞧见起了好大的雾,方才去看,雾都渐渐散去了 ”
“雾散天明、拨云见日,殿下必定往路生辉。”
怡安对她道:“辛苦嬷嬷起这么早来府里陪我。”
俞嬷嬷注视着怡安,目光温柔如两汪潺潺流水,“殿下哪里话,承蒙陛下隆恩,许老奴在殿下大喜之日出宫伴驾,能亲眼见到殿下出嫁,已是老奴不胜之荣幸。”
百景趁这时将备好的参汤端给怡安,“白日礼成之前不可进食,殿下先喝点参汤。”
“好。”怡安接过,头上的金冠太重,她不得不用银勺小口小口饮用。
女使和嬷嬷们站作一排,围着她,生怕婚事会出什么差错。
这时,一群人中突然有人小声开口,“错了。”
怡安动作一顿,抬眼。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位褐衣女孩,十**岁的光景,方才帮怡安梳了头。
她的师傅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梳妆娘,专门替新娘子梳妆挽发,她是跟着师傅来的。
今日帮怡安梳妆的不只有她府里的女使,还有其他宫里的嬷嬷。这对民间师徒便显得有些局促,只在挽发时搭了把手。
此刻,年长些的师傅脸色稍白,扯着褐衣女孩的胳膊,带着她下跪告罪,“殿下恕罪,小丫头言出无状……”
怡安不甚在意地拂了拂手,她望向褐衣女孩,“你说‘错了’?是哪里错了?”
女孩被众人注视得脸烧了起来,目光中仍有怯意,但还是缓缓抬手,指着怡安眉心的花钿道:“殿下的花钿用错了,与您的衣裳不相称。”
怡安对着镜子瞧了瞧,眉心贴的是金制朱红梅形花钿,多看几眼她也发觉了这红色的花钿与翡金服制不般配,她道:“哦,那便不带了。”
她抬手将花钿取下,不忘安抚那女孩,“你起来吧,你说得很对。”
女孩师傅方松了口气,便听女孩又鼓起勇气道:“殿下,可否让奴婢一试,为您描画一个新的花钿。”
“大胆!”女孩师傅连忙呵斥,“这里尽是经验老道的嬷嬷和姑娘们,哪里轮得到你这黄毛丫头为殿下改妆?弄坏了殿下妆面,误了吉时,你脑袋……”
“慢。”怡安打断,她打量着褐衣女孩,饶有兴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画坏了擦去重新敷粉盖住便是,左右时辰不急,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你起来吧。”
褐衣女孩喜极,从地上爬起来,“谢殿下,奴婢一定好好画!”
只见她从随身的衣包里取出一只铁盒与纤细的毛笔。
褐衣女孩将铁盒打开,露出里头远山青黛一般的翠色颜料。
怡安见到盒里的东西后眼眸半眯起,她道:“这样一盒颜料可不便宜,你小小年纪倒是舍得。”
女孩腼腆一笑,答:“回殿下,这并非是奴婢买的,而是奴婢自己调的。”
“自己调的?”怡安挑眉。
“奴婢跟着师傅为贵人梳妆,得了一些赏赐,其中便有孔雀石。奴婢将孔雀石研磨成粉,再加以蓼蓝、菘蓝这些寻常蓝草调染,烧制而成这盒颜料。”
怡安赞许,“颜色调得很漂亮,足以见得是心思灵巧之人,便由你为我添上额妆罢。”
“是!”
褐衣女孩敛息上前,用细笔蘸了翠色,小心翼翼地在怡安光洁的额上描摹。
众人皆屏息地看着这一幕。
怡安低垂眼眸,只能感受到额上略显冰凉的触感。
一刻钟多一些时候,她才听见女孩小声道:“画好了。”
不待怡安照镜子,边上俞嬷嬷便已经夸出声了,“哎呀,手好巧的小姑娘,这额纹添得真是神。”
边上的百景咽了咽口水道:“这回殿下真像是要成仙了。”
怡安抱之一笑,侧目。
铜镜照出她的脸庞,翠色额纹爬满她半个额头,其色若烟雨渺渺的远山,映着眉眼更显清冷出尘。
这翠色额纹与这身翡金色的服制再般配不过,低眉与抬首之间竟流露出几分悲悯。
怡安手指拂过黛眉,然后望向犹在紧张的女孩,她道:“你的心思与手都很灵巧。”
褐衣女孩终于松开抓着衣摆的手,露出笑颜。
怡安又对百景道:“赏,记下名字留用吧。”
褐衣女孩喜极,忙下跪谢恩。
怡安环视一圈屋里众人,点点玉指,道:“你们都做得很好,一并有赏。”
“谢殿下恩典。”众人喜气洋洋地谢了恩。
喜娘适时道:“殿下,吉时将至,该移驾了。”
怡安最后再回首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
女使捧了托盘上前,上面放着孔雀翎羽制成的翠扇,上有无数金玉点缀,华美异常。
怡安握住冰冷的扇柄,将翠扇横于面前,道:“走吧。”
-
怡安是有府邸的公主,自府中出嫁,出行的轿辇与仪仗是依着泷朝嫡公主的最高规格置办。
外头的礼乐吹奏不止,昂扬着热闹的喜气。
只听门外的礼官高呼,“驸马到——”
怡安站在阶上,她的目光越过手里羽扇,望见门外迎亲的队伍已至。
打头的便是骑在高大的白马之上的陆策宣。
只见他一袭玄色红纹喜袍,发丝束起,戴着冠,冷峻的面容在周围的喜气之中也渲染出几分温度。
只见他单手勒停白马,模样是说不出的风流得意。
陆策宣抬手叫停了身后吹拉的喜乐,他抬眼扫视曦光苑的牌匾,接着翻身下马。
怡安默默将手中翠扇上移了几分,遮住视线。
不多时。
陆策宣入内,双膝落地,行的大礼,“臣陆策宣,前来接驾。”
怡安开口:“驸马免礼。”
接着,礼官向怡安请示过后,高声道:“吉时已至,公主起驾!”
怡安挺直脊背,两手奉着翠扇,一步一步迈下石阶。
陆策宣上前,虚扶着她的小臂,迎着她往外走。
走出曦光苑后,陆策宣又侧身替怡安挡住冬日里的朔风。
玉辇降下,陆策宣替怡安掀帘。
待怡安坐上轿辇之时,二人的视线这才短暂交织。
陆策宣望见怡安的容颜,沉静的眸子闪烁着微光,眼中划过惊艳。
怡安轻声道:“起驾吧,将军。”
说罢,她将手中翠扇上移几分,再次遮住面容。
陆策宣低沉的声音答:“是。”
他放下帘子,叮嘱轿夫过后,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
“起驾!”
礼乐之声这才又起。
玉辇的帘子用的是昂贵的金纱帷幔,在冬日不足以御寒,却叫夹道围观的百姓得幸窥见那轿辇之中犹如天人的倩影。
美丽尊贵、宛如神女出行。
气派威风得不行,一时令夹道百姓无不跪伏高呼千岁。
今日虽是晴天,料峭的风吹到身上仍是冷的。
顾及怡安身体,仪仗绕着半个京城走了一圈,便打道往琅华苑去。
怡安维持着端庄的姿势,坐在辇中,不知过了多久,轿夫的脚步才停下,玉辇缓缓下降。
帘子被掀开,天光照进来,伸到怡安面前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
怡安一手握着翠扇,另一只手落在陆策宣掌心。
这一回,她的手被不偏不倚、稳稳牵住。
他掌心的温度是如此之安心。
陆策宣牵着怡安的手,一路从前厅,走至大堂。席上宾客见了怡安的装束,无不惊叹,天人下凡。
高堂之上坐的是定远王妃殷氏。
在礼乐烘托与众人欢呼声中,怡安与陆策宣拜过天地高堂、拜过彼此。
-
许多繁琐的流程走完,终于等到送入洞房。
陆策宣还需迎宾待客,因而房中只余怡安和一干女使喜娘。
只听陆策宣离去后,围在新房外的宾客也渐渐散去,四下归于寂静。
怡安本端坐在喜床上。
“呼——”只听她长舒一口气,将手中翠扇放下。
怡安的身份摆在这里,喜娘们看在眼里也不敢置喙。
百景则难抑兴奋地扑上前,她趴在怡安膝前,双眼亮晶晶的,“殿下可累坏了吧?您都不知道您这一路走来有多威风!”
“百姓与宾客都说您是天女降世!”
这边如瑜与如璋则拿出荷包,熟练地打赏了屋里当差的女使与喜娘。
众人得了赏,只有谢恩的份。
怡安手支在床上,肩膀也卸了力,半瘫软下来,她眯着眼道:“你只见威风,不见你家殿下的脖子都快断了。”
百景从善如流,“嘿,我给殿下捏一捏。”
怡安点了点搭在肩上的流苏,“先将我左右两支最大的簪子卸下来,稍后再簪回去。”
“欸。”百景应道。
左右两支镶有金玉宝石、坠着长长碎金流苏的簪子最是沉重。
待簪子取下,怡安的脖子稍得放松,这才抽出空打量起这间新房。
这是陆策宣的寝居,虽布置了不少喜庆的吉物,但仍能看出原主人简朴的之风。
这屋里他的东西极少,几支昂贵花瓶看得出也是临时取来撑场面的,与屋里风格显得割裂。要说最贵重的私人物品,怕就是洗舆台旁挂着的宝石弯月金刀了。
一日光阴,去得飞快。
转眼夜幕低垂,窗外天色暗淡,新房里靠一排排喜烛燃灯续昼。
见时辰差不多了,怡安整理了妆束,恢复端庄模样,重新捧起翠扇。
不知过了多久,推门声响起。
只听众人行礼,“见过将军。”
陆策宣抬手示意她们起身,他则望向端坐在喜床之上,翠扇掩面的怡安。
他脚步微顿,白日里喝下去的酒在此刻升腾起酒热,令人心口发烫。
陆策宣弯腰行礼,“见过殿下。”
怡安矜持地应了一声,“免礼。”
陆策宣举步上前,他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地握住怡安手里的扇柄,替她却了翠扇。
怡安抬眸,长长的眼睫掀起,暖融的烛光之下,她的脸庞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漫不经心的风情。
两人对视一瞬,便又很快错开目光。
陆策宣将翠扇放置一旁,他则坐去了怡安身旁。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只余喜烛燃烧之声。这对共坐喜床的新人显出几分局促。
可这屋里还有一干捧着吉物盯着他们的喜娘与女使。
陆策宣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其中一碟被女使捧着的饺子上。
他道:“先将饺子端过来吧。”
怡安眸中划过讶然,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向他。
陆策宣接过女使手中的饺子,端到怡安面前,“殿下一日未进食,先吃点东西吧。”
怡安瞧他一脸正色,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否故意?
她微微一笑,“我不想吃。想来今日将军也没有正经用过饭食,不若你吃了吧。”
陆策宣念及这是摆在洞房之夜的饺子,想是吉物,既然怡安不想吃,那便由他吃。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饺子送入口中。
片刻,陆策宣将饺子吐了出来,他蹙着眉质问,“怎么是生的?”
“噗嗤——”
一干喜娘女使憋笑憋得辛苦,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众人慌忙低下头,恐再笑惹闹了陆策宣。
见状,陆策宣这才意识到不对,他侧过头望向怡安。
怡安忍了半天,还是破功,“噗哈哈——”
她曲起指节抵在鼻尖,眼睛笑成两道弯月,肩膀不住地颤动。
陆策宣略略思索,猜出其中意义,便知自己闹笑话了,他抿直了唇瓣。
那厢怡安仍没止住笑,陆策宣对一干女使喜娘道:“酒留下,你们都出去。”
“是——”
众人留下了合卺酒,便顺从地退了下去,掩上门。
屋里只余下二人。
见陆策宣半晌不语,怡安手指携去眼角笑出的泪,扯了扯他的衣摆,问:“将军生气了?”
陆策宣沉静的凤眸噙住怡安,“殿下故意看我的笑话。”
“也并非全然故意。”怡安含笑道。
“天底下人皆知我不能生育,你还叫我吃那盘生的饺子,我当是将军想拿我打趣呢?”她弯起的眼眸中流露出灵动的嗔怪。
“我没有。”陆策宣辩白。
“那好,我向将军赔不是。”怡安道。
“罢了。”陆策宣将脸一侧,垂眸道,“也不是第一回在殿下面前闹笑话。”
想到方才陆策宣浑然不觉将饺子吃进去模样,怡安仍是止不住笑。
陆策宣抬眼,便见怡安笑得灿烂,眼角流出濡湿的泪水,他不禁抬手,想要为她擦去。
怡安见他手伸过来,以为他要弄她,下意识便往后仰。
这一仰,却不慎叫头上的钗环勾住了床上的帷幔。
“呀!”怡安一时脖子僵住,她缓缓移目望向陆策宣。
她无辜地眨眨眼,“这回我也闹笑话了。”
陆策宣清冷的眸子不经染上笑意,他往怡安的方向挪了挪。
“别动。”他道,然后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去替怡安解被帷幔勾住的钗环。
头上的金冠实在太沉,压了怡安一天了,陆策宣顺势替她都拆了下来。
怡安如瀑般的黑发倾泄而下,头上的桎梏终于全部卸去,她长舒一口气。
这一笑一闹过后,倒是冲淡了几分两人之间的生疏。
怡安瞥向桌上的合卺酒,她道:“该饮合卺酒了。”
“嗯。”陆策宣起身,将两杯酒拿了过来。
两人并排坐在一块,先是各自浅啜,然后将手挽在一起,交换杯盏,各自饮尽。
合卺交杯,永以为好。
喝完后,他们并没有马上分开。
怡安望着陆策宣,二人望着彼此。挨得这样近,气息交织,甚至可以轻易从对方眼中找到自己倒映的身影。
红烛幽幽,暖光融融。
斯人面容,如圭如璧。
陆策宣不禁微微倾身,他的鼻尖与怡安的鼻尖相触,抵着彼此。
合卺酒中少量的暖情之物,催人情动,热意升腾。
怡安低低道:“将蜡烛熄了吧。”
陆策宣抬手轻触怡安的脸颊,哑声道:“好。”
屋内多余的红烛熄灭,只余供桌上一对龙凤花烛需彻夜长明。
帷幔落下,便是昏暗一片。
……
不知过了多久。
怡安小声对压在她身上的陆策宣道:“要不……把蜡烛点上吧。”
昏暗之中,看不清陆策宣的神色,只听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不必。”
……
又不知过了多久。
虽有波折,但好在最终水到渠成。
红烛泣泪映着暖帐绮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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