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陈氏这些日子浑身不快。

亲侄女儿作了大祸,儿子又被岭南那群流匪撅折了指头,养了小半个月,还下不了地。

跟前也只有儿媳妇是个好的,乖巧懂事,有名门的气度典范。

偏那孩子体弱,先是病歪歪几日,眼下愈发厉害起来。

“胡太医,我家少夫人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年妈妈铺开纸墨,替主子开口问道。

老太医胡子花白,眼皮子叠了一层又一层,一双干枯的手颤颤巍巍捏着笔杆子,仰头细想片刻,看看外头天色,又翻眼皮看一眼年妈妈,才捋着胡子摇头。

“难,难哟!”

难?年妈妈心里吓得咯噔噔作响。

陈氏也忍不住起身过来。

儿媳妇是她好容易在一众世家贵女里面选出来的,模样标致,脾气又好。

宋国公府这些年虽权势稍逊,可他家有五个儿子,日后未必没有能顶门立户的主。

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若是没了,倒是可惜。

胡太医打着哆嗦,写了半篇方子,才不紧不慢地说出后面的话:“想大好,倒是不难,只是你们先前用错了药,少夫人身子本就虚些,又使了两计猛药,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搓摩,这病,难治喽。”

陈氏顿时愁云消散。

眸底喜色盈盈,露出这些日子少有的笑颜。

“肯定能大好!”她给年妈妈递眼色,又小声吩咐道:“快去将我新打那套累丝嵌宝飞凤头面拿来。”

胡太医满是褶皱的脸上显了笑意,正欲落下的笔在半道儿打了个弯儿,在纸张下角添上行针的字样。

陈氏指着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圆盒里头的东西,笑道:“听说,府上的小女儿眼看就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稀罕物件,这套头面,算是给孩子添一份儿陪嫁。”

单是那支嵌着红宝石偏凤,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好物。

胡太医定下行针的日期,又仔细叮嘱了需要注意的一应事项,才笑眯眯离去。

年妈妈双手合十,连连道佛祖保佑。

陈氏也点头,称是道:“可得是菩萨保佑,也是婉婉那孩子名好,能有个自己的血脉在跟前,以后博远糊涂一些,我也不用多担心了。”

新婚夜,验红的帕子白的似雪,陈氏还想着,实在不成,就让那姓赵的小蹄子猖狂一回,等孕育了子嗣,再去母留子,将孩子养在儿媳妇跟前。

好歹也算是让她日后有个仰仗。

佛祖保佑,这下更好,那孩子有个自己的血脉傍身,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喜事很快就传开。

卫国公烦闷了好几日,听到这个好消息,稍降辞色,吩咐陈氏,要好生照顾,回头再去张家报信儿,也叫那府高兴高兴。

年妈妈过来报喜的时候,周博远正夹着胳膊,唉声叹气地吃药呢。

他被囚在府里,又出不去,叫人弄了两只会唱曲儿的画眉,交代着让贴身的给外宅那边送去。

听了年妈妈的话,只胡乱点头,摆着手叫人撵了出去。

不就是有个身孕么,又不是宫里来了圣旨,要接那小娼妇进宫去当娘娘,也值当这么敲锣打鼓的庆祝。

年妈妈默声退下,心下骂他不省事,更替少夫人惋惜,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偏嫁与了条中山狼。

姻缘成了枷锁,如今又有了孩子。

这后半辈子啊,可得搭进来了。

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看少夫人可怜,说不心疼,那是骗人的。

“命啊!这都是命!”年妈妈长太息一声,又赏了各处喜报银钱,才回陈氏跟前复命。

西厢的寝间里,张婉病歪歪倚在床上。

她唇色苍白,嘴角生着燎泡,几率碎发从抹额里散下,无精打采地垂在面腮。

素日红润的小脸儿这会儿皮肉凹陷,颧骨清晰可见,额头发黑,两个眼珠子盯着一处发怔,好好的一个人,像是没了魂儿似的,浑身散着沉沉死气。

水漏滴滴答答的窗前计时。

墙角的冰鉴全部撤掉,屋里的水扇也断了流水,不敢多一丝凉风。

窗子敞开一半儿,外面阳光明媚,却照不到床上。

幔帐放下,昏蒙蒙的让人打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小姐,吃一些吧,吃了饭病才能好。”明琴捧着清淡的稀米粥,想要亲近,又不凑上前去。

自那天起,主子跟前除了明棋,旁人都不能触碰半分。

就连大夫问诊,也要明棋在跟前哄着,搭了帕子遮掩,才得切脉。

张婉听见声音,木讷转头,看她一眼,眼底尽是冷漠。

片刻,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继续盯着蜷起的指甲发呆。

明棋急匆匆打帘子进来,小丫鬟十指都缠着棉布,却还是利落地接过粥碗,扌汇一勺,喂在主子嘴边:“您吃一口,好歹填饱了肚子。”

张婉眨了眨眼睛,张嘴吞下米粥,艰难地吞咽下去,不悦地蹙起眉头。

明棋好声哄着,又教她吃了三四勺子。

“饱了。”张婉声音喑哑地开口,摇头表示拒绝。

明棋点点头,胡乱将剩下的米粥塞进嘴里,收拾干净,便搀扶着主子往能晒到太阳的罗汉床上去。

“您得见见太阳,暖和和的晒一会儿,心里的郁气才能消散。”明棋又拿细细的软罗烟给她遮面,免得待会儿眼睛发疼。

躺了一会儿,张婉才淡淡张目,跟前没有旁人,她声音低低地问:“听他们说,我有了身孕?”

她是不愿说话,又不是真的疯了。

外头那些人嘀嘀咕咕的动静,她都听得清楚。

明棋打扇子的动作顿住,小心抬头,看一眼她的眼睛,艰涩点头:“是……”

张婉冷冷地笑,咒骂一句:“杂种!”

不知是骂周博远,还是在骂肚子里那个。

明棋垂下脑袋,不愿回想那日情形。

张婉指甲掐住身下的被褥,绸面的褥子抽丝起了褶子,也不肯放手。

明棋心疼地抠开她的指甲,小声地哄道:“您要是心里不舒坦,咱们还是回家吧,家里有二爷护着,五爷守着,夫人,老夫人都能给您做主。”

若不是主子一心为了顾全大局,早些将在这府里的处境跟家里说了。

那日……那日也不会……

明棋想起那场噩梦,心里就难受的想哭。

“罢了罢了,我也不劝您了。”

明棋气鼓鼓地擦了眼泪,哽咽道:“您活一日,我就陪您活上一日,等在这狼窝里折了这条性命,我瞧不见了,也就随您自在了。”

张婉抿直了嘴角,因有动作,结痂的燎泡皲裂,从破皮里渗出鲜血,顺着嘴唇的裂纹,蔓延开来。

血腥味洇晕开,嘴里的味道让她有些犯恶心。

跟某个畜牲一样,让人恶心。

“回家吧。”张婉生涩开口,像是初学说话,声音是从嗓子眼儿里艰难挤出。

“当真!”明棋瞪着眼睛不信,“您不骗我?”

张婉替她擦去眼泪,想要笑,可嘴角疼,抬起胳膊已经有些困难了,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用在旁处。

她长出一口气:“你去给小哥哥捎话,说我想家了,让他来接我。”停顿片刻,又继续道,“等到了明儿,再去跟这府里的夫人提起。”

陈氏心里有好打算,必是不能教她回去。

小哥哥虽不似二哥哥沉稳,但好在固执,得着消息,就是闹将起来,也要领了她回去才能罢休。

明棋破涕微笑,生怕她反悔似的,丢了扇子就往外面跑。

没多会儿,明琴蹑手蹑脚地进来,捡起团扇,坐在床尾,缓缓朝薄被上打风。

张婉懒洋洋睇她一目,眼睑垂下,又恢复了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明琴心中有愧,她是自小跟在主子跟前的家生子,府里上下拿她当半个姑娘照拂,就是夫人、老夫人跟前,也多给她几分体面,不叫旁人轻瞧了去。

然,那日……

她却只顾慌乱害怕,不能像明棋一样勇敢也就罢了,就连扯着嗓子鸣不平的本事,也不曾有过。

是她辜负了主子的偏爱,是她对不起主子。

明琴咬紧了嘴,脑袋垂的更低。

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打湿了膝头的竹青长裙。

抽抽搭搭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滚。”

张婉艰难翻身,面上的帕子落在耳朵,不肯多听一声抱怨。

明棋怕旁人不顶用,亲自出府一趟,在朱衣巷的石桥,拦住了下学的张承乐。

“哼,我就说浓浓最喜欢我吧,他们还不信。”张承乐笑着应下,又领明棋去五味斋买了几样妹子喜欢的果脯,命其带回去。

“你回去就收拾收拾,我明儿一早去接,家里想她想的紧,赶着三哥哥也要回来,咱们一大家子,也算个小团圆了。”

张承乐翻身上马,唠唠叨叨的跟明棋说话。

小丫鬟心里藏事儿,又不敢显露出来,只假笑着应下,借口急事,匆匆钻进轿子,往卫国公府的方向回去。

张承乐也瞧出了些端倪。

可他才使了银子打听过的,周博远上次挨打,至今都不能下地。

周家那位夫人又喜欢极了他家妹子,自不会亏待。

只当是小两口拌嘴使气,自家妹子受了委屈,

张承乐摇了摇头,腹诽道:再有下回,应叫那小畜牲说不出话,才是好的。

他打马前行,正瞧见对面来了一熟人,撩着帘子冲他招手:“老五!正要家去找你呢,这就碰见了。”

张承乐定睛细看,却是宣平侯府那位小侯爷。

这位爷是二哥哥的同窗,早些年常来家里,彼此都也熟稔。

“崔大哥哥,我家老二还在书院呢!”

崔浩笑着拉他上了马车,噙着笑道:“是关于你亲妹子的事儿,跟你说更方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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