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训斥着实刺耳,温令祯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穿着身不起眼的玄服,身边跟着两位随从,一个面白无须,一个孔武有力。
这男子容色俊美,笑容温和,像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但他周身凝重的威严又如有实质,好似正午的日轮,端正、肃穆地俯视着自己的领土。
两种迥异的特质交织在一起,矛盾得令人心惊。
她一时搞不清楚,那温和的笑容莫非是猎人朦胧的陷阱,用来掩饰自己冰冷的本性吗?
碍于礼数,温令祯轻轻扫了一眼便低下头,这陌生男子不像寻常人等,约莫是谢府的客人。
她轻轻福了一礼解释道:“都是些小女儿间的愚鲁私语,教您见笑了。”
明徽帝目光微凝,温声安抚:“夫人当得起此等赞誉,是我这仆人不懂事,坏了夫人心情,该请您不要介意才是。”
“不懂事”的杨金喜从没听过皇帝如此温和的声音,他低着头瞪大了眼睛。
您在说什么?方才那小丫头犯的可是大不敬之罪!
您是在哄着那位夫人吗?是奴才听错了吗?
莫非……莫非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
杨金喜木着张脸,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想法。
温令祯微微一笑,并没有将这句夸赞放在心上:“您谬赞了。”
见他还停留在园子里,身侧又没有谢府的奴仆,温令祯开口问道:“您是迷路了?需要妾身为您带路吗?”
这园子在前院与后院的交界处,树木荫蔽,道路曲折,若是不熟悉方向很容易就会迷了路。
明徽帝确实是无意走到此处,听到温令祯要为自己引路,他拱拱手客气道:“那便麻烦夫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并不说什么话,偶有交谈也是只言片语。厚厚的积雪带走了声音,世界一片静谧,只留下几人踩在雪地上的轻响。
偶有梅花落下,点缀在雪地上,白茫茫处一点红,更显得娇艳无比,明徽帝沉声叹道:“云州难见雪,用不了几日积雪化开,好好的花也要落在污淖渠沟中了。”
听到这句惋惜,温令祯停下脚步,看着翩然落下的梅花问道:“若是积雪不化,公子可会日日赏梅?”
明徽帝此行并不是来休假的,自然没有那份空闲日日消遣。
对于温令祯的询问,他如实相告。
温令祯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她微微笑道:“这便是了,就算这雪经久不化,这梅日日都开,公子不来赏,如何又不算一件憾事?”
“与其惋惜美景不再,倒不如趁着此时此刻好好观赏,只愿眼前圆满。”
不问前尘,不求未来,只愿眼前圆满。
这位夫人抬头看着红梅,眉眼中一片平和满足,明徽帝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泛泛而谈。
看着夫人贞静的笑容,明徽帝竟觉得自己因云州风波略有起伏的心境平复了下来。
他停下脚步,躬身虚虚行了一礼:“夫人此言,可为吾师矣。”
温令祯讶然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沉静平和的眼眸,于是她就明了了,对方说的是真心话。
她其实没料到自己的话能得到这样的重视。
温令祯原以为世间凡是略有才学的男子都对女人有股说不明的轻视,她的祖父、父亲和兄长,都以这样的态度傲然地俯视着她。
从前温令祯也爱与人高谈阔论,交流见解,只是后来被祖父训诫得多了,她也就学会了沉默如金,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冒冒失失地就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回过神来,温令祯急忙挪动身子躲开这礼:“您说笑了,妾身一介妇人,怎么当得您的先生?”
说罢,她如玉般白皙的脸颊上红云漫起,匆匆背过身子,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失态。
明徽帝有些可惜,自己落后于那位夫人半步,只能看到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与乌亮柔顺的长发,款步间风致自生,仅仅一道玲珑的背影,便足够支撑起无尽的遐思。
非礼勿视,明徽帝移开目光,却不意间看到她通红的耳垂。
悄然地,他的周身已经被一股馥郁的冷香环绕。
这段路并不很长,明徽帝回过神来时,温令祯已经停下了脚步:“公子,沿着这条路走就是前院了,妾身先行告退。”
明徽帝还没说什么,便看到那位夫人已经匆匆拜别,眼看那雾一般的、月一般的身影悄然远去,他不由得想说些什么,教她回头再看看自己。
可是说什么呢?
只能静默。
杨金喜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装若无意般说了一句:“老奴瞧着,这位夫人真是个妙人,倒是可惜了……”
杨金喜也不说清楚究竟可惜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站着,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明徽帝淡淡地瞧了一眼这只老狐狸:“自作聪明。”
虽说皇帝嘴上在责骂,但杨金喜也没听出动怒的意思,他心里便有些明了,继续笑眯眯地跟在皇帝身后。
明徽帝身边的首领太监有正副两位,杨金喜是副侍,正侍是一位叫做陈荣的太监,资历颇深,虽然杨金喜只是比他低了一级,却被打压得很厉害。
因着皇帝此行是暗访,不宜惊动百官,所以便安排了替身装病,并将正侍陈荣也安排在京城留守。
陈金两派早有交恶,此行只有杨金喜陪着南巡,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翻身的好机会。
底下人的处境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说了句可心的话,办了件靠谱的事,地位瞬间就能翻个个。
杨金喜早就做好了准备,只差一个契机。
眼看着,这契机也要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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