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王朝,三钱楼,矗立于冕都最繁华的太章街上。
跑堂托着团花琉璃盘穿梭于三层木阁楼间,盘中佳肴皆覆银罩,罩顶嵌着三枚铜钱纹印——“三钱宴”的规矩,一菜三钱银子,酒水另算。
刚端上一盘热腾腾的陈皮酱肘,食客们大快朵颐间闲谈:
“听说摄政王昨夜又杖毙了谏官……”
“这是今年第几个挂在午门上的了?”
“嘘!楼上雅间有军爷!”
无人知晓,那面绘有魁星点斗图的檀木架屏风之后,三钱楼的楼主正将一枚染血的铜钱按进地砖暗格。屏风外酒香蒸腾,屏风内卦器森寒。
这座号称“文曲临世”的酒楼,入夜后便是判人生死的刑堂。
“楼主,盈字间客人嫌鲥鱼冷了。”侍童躬身递上食盒,盒底暗藏密信。楼主眼皮似敛未敛,低瞥一眼那半冷的鲥鱼道:“腥。”
侍童退下时,听见楼主对阴影处低语:“子时三刻,斩拉库瀚细作的头来换卦。”
暗坊有言:“三钱楼前无善客。”此时倒是不少饕餮食客,才上桌了一锅间笋蒸鹅,又有人起了话头:
“听说北边儿那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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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关道的北风一路裹着沙砾撞向冕都城门,残阳将青刃大军的影子拉得血红。
云翳勒马停在“大宁永宁”牌坊下,玄甲未卸,肩头虎首吞金铠上殷红血迹已干。城楼守将高喝:“寒关道大捷!陛下召肃王殿下觐见——”
欢呼声浪里突兀地刺进一声嗤笑。
“放着王府不住,反要去争个侯位,当真是我朝百年独一份呢!”道旁的书生正望着扬起的马蹄。
“竖子小儿!难道瞧不见那马下挂着的面甲吗?”老叟猛扯书生衣袖,浑浊的眼珠闪出寥寥光亮:“那是乌库瀚王储的面甲,这位新侯,可是踏着拉库瀚敌军的尸骨回京的...”
书生哂笑:“寒关道饿殍无数,换他一颗侯印,值当么?”
“值当与否——”云翳的马鞭倏然卷住书生脖颈,将他拖至马前,“不妨问问北地饿殍的冤魂!”
书生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马下悬挂的拉库瀚王储面甲,青铜泛锈,匍匐着骇人的血迹,像是祭坛里的陈垢。
城楼守将的宣召声戛然而止,朱雀长街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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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上的蟠龙柱了无生气。冠冕珠帘遮住李端稚气未脱的半张脸,云翳已经十年未见这位幼弟,彼时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已蜷在龙椅御座之上。
椅侧特席而坐的,是摄政王李决。
“肃王李翊接旨!”御前的一位内侍,吊眼细眉,声音颇为刺耳:“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李翊,秉性勇毅,才略超群。念尔寒关道退敌之功,特赐封‘寒关侯’——”
云翳单膝触地,玄甲撞击金砖的裂响惊得龙椅上的君王一颤:“臣,云翳领旨。”
“云?”李决把玩着翡翠扳指轻笑,“李翊,你竟连祖宗姓氏都弃了吗?”
“随我母族,怎么就弃祖宗姓氏了?”云翳跪在地上领旨,抬头去看摄政王。
时过境迁,当年奔赴北地的羸弱少年如今已经身近九尺,带着拉库瀚王储的头颅来到金殿上,来取他“寒关侯”的封号。
“何况,”云翳冷声道:“改名换姓,不是摄政王当初亲口应允我的吗?”
李诀指上扳指一滞,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十年前那个雪夜,十三岁的皇子在血泪之中弃了天家姓,舍了肃王之位,被丢到了寒关道。
从那时起,便没有“李翊”,只有带着母亲遗物消失在大雪之中的“云翳”。
寂静中忽闻环佩作响。司礼监总管捧来侯爵金印。当云翳指尖触及印上金纹时,印匣突然“咔哒”翻转!
匣底三根淬毒银针瞬间猛射而出,却不是射向云翳——
针尖直扑右侧的一位官员!
“呃啊——!”那官员脖颈顿现三点诡异的青紫色血点。他浑身剧震,非但未倒下,反而双目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口中发出疯兽般的咆哮,竟猛地扑向近在咫尺的云翳!那模样显然是毒发后的癫狂!
那人十指箕张,状若疯魔,直欲将云翳撕碎。大殿内惊呼未起,电光火石间,云翳眼神骤冷如冰,只见他手腕猛然一翻,腰间宝刀寒光乍起!
呛啷!
刀光如素练而当空一斩!
一颗双目圆睁、犹带着狂怒与黑血的头颅,裹挟着一腔滚烫腥血冲天而起!失去头颅的无头身躯,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立一瞬,随即轰然向前栽倒,颈腔中的黑血如泉喷涌,瞬间染红了殿前冰冷的金砖地面。
“哪里来的腌臜东西,碍事儿。”云翳一脸嫌弃,缓缓还刀入鞘,刀锋与鞘口摩擦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清晰得令人遍体生寒。
“冯尚书!”四周惊呼此时方才响起,原来此人便是户部尚书冯谦。
云翳此番归冕都,首务便是彻查户部贪墨赈灾粮款,致北地流民万余,饿殍遍野的委曲。未料转瞬之间便死无对证。
满殿哗然。李决俯视着脚边半截尚在抽搐的尸体,忽然抚掌大笑:“杀得好!昨日正查得冯谦贪墨北地军粮,本就该千刀万剐!”
“是吗?那真是巧。”
“寒关侯替君分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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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翳住进了寒关侯府,独坐偏殿,这是闲置已久的一座空宅子,说是御赐,实则除了蛛网尘土,连个看门的活物都没有。
此刻,他正四仰八叉地歪在偏殿那张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榉木榻上,活像一滩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烂泥。一条腿毫无仪态地支棱着,脚尖还吊儿郎当地轻轻点晃。
殿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着华贵紫袍、袖口绣着摄政王府徽记的内侍踱步进来,姿态甚是倨傲。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咔嚓!”
一个黑影裹挟着劲风,精准无比地砸在他脚前!是榻上那只半满的茶杯!滚烫的茶汤混合着碎瓷片飞溅开来,瞬间溅湿了内侍华贵的袍角下摆。
“哎哟!”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猛退一步,脸色瞬间铁青。
“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敢吵本侯睡觉?!活腻了是不是?! ”
他声音中带着北地军营里沾染的粗野蛮横,待看半启凤眼清来人,那暴怒的神情瞬间一收,换上了一副极其轻佻、极其不屑的嘴脸。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重新歪回榻上,眼皮子只撩开一条缝,斜睨着那惊魂未定的内侍。
“哟——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威风。”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原来是摄政王府里……那条会咬人的狗啊?怎么,你家主子今儿个骨头没喂饱你,让你跑本侯这儿来吠了?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复又闭上了眼睛,看也懒得再看那内侍一眼。仿佛对方不是摄政王府派来的内侍总管,而真就是一条惹人厌烦的野狗。
那紫袍内侍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对方还是个刚从苦寒边塞回来的粗鄙武夫! 他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王爷让咱家来,是给侯爷提个醒!”他顿了顿,望着榻上放浪形骸的云翳道:“王爷说:北境那万把条人命换来的位子,侯爷您……可得坐稳了!”
“噗…”云翳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猛地一拍大腿,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没个正形。
“坐稳?哈哈哈哈哈…本侯坐得可太稳了!”他故意坐得更歪斜放肆,眼中却是十足的酒意,指着自己坐得歪歪扭扭的样子道:“摄政王费心了!您瞧瞧,稳当得很!告诉摄政王,本侯谢谢他…嗝…操这份心!”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带着一股子北地军痞的粗俗气:“哦对了,摄政王要是缺人手安葬那些饿死鬼…本侯在北边…认识几家棺材铺子…给王爷便宜点儿?”说完,又自顾自醉笑起来,十足一个酒色糊涂的混账样。
内侍阴鸷地盯着云翳那副醉生梦死、轻佻无状的嘴脸,僵持片刻,终是一甩袖,冷哼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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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日光收尽,太章街的夜浸着脂粉香与血腥气。三钱楼飞檐下悬的青铜铃无风自动,惊起一只寒鸦,嘶叫着撞破墨色天穹。
入夜后,三钱楼骤然阒寂。跑堂卸下笑脸,封死门窗,食客饮剩的残酒倒入沟槽,浸透血符,白日收的银两,此刻正化作卦阵中灼灼燃烧的火焰。
夜里的三钱楼共有三层,一层为观尘阁,二层为鉴血堂,三层为换命斋。
三钱楼之主,鲜有人知其名姓,有求者皆尊称一声“楼主”。
那人正垂眸拨弄炉中香灰,腕骨被素麻宽袖衬得若冰似玉。案头紫铜炉里焚着香,却掩不住楼外飘来的铁锈味——
又一位“善客”踏血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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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携着描金木匣步入观尘阁时,正是子时。
凡来求卦者,先入观尘阁验明身份,再入鉴血堂递交恶债,终入换命斋以命换命。
来迎的侍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通身一气沉稳泰然:“寒关侯久候了。”
云翳心中诧异:他此行谨慎,这般孩童如何知晓?
“你既知我身份,便请引我去见你家楼主罢。”
那侍童未有行礼,只说:“侯爷稍待。”便转身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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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侍童来报:“果是新封的寒关侯,他带着人头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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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尘阁只余云翳一人,因着入夜,这层楼寥寥点了几台烛。烛火明明灭灭,寻常酒楼的普通木桌方凳,在稀疏的光线下,竟拖出异常浓重的影子,那些黑沉沉的轮廓扭曲着在地面挣扎延伸。
云翳心中警惕丛生。
“侯爷久候了。”侍童下楼,声音与方才毫无二致,平平无波。
“楼主请您直接上换命阁。”云翳疑惑:“不去二层鉴血堂吗?”
侍童答:“我家楼主说,侯爷是贵客,切莫被那些玩意儿污了眼。”
云翳随侍童上楼,经过二层时还是途径鉴血堂。虽名为“鉴血堂”,但并无血迹。云翳暗自观察,只有半明半昧的微光勾勒出众多低矮方盒的黑影,死寂如墓椁。
换命阁比其他两层都暖和得多,屋内薰然生烟,玄色大氅裹着寒气袭入暖阁,金线绣的狴犴在烛火下贪婪狰狞。
云翳将描金木匣置于卦案,户部尚书冯骞的头颅将匣盖震开一缝,血腥味骤浓几分。
“踏槐,去换一盒苍术香。”
“是。”那侍童向屏风后行礼而退。
屏风后的轮廓影影绰绰。博山炉上烟线蛇行,让云翳一时间有些迷蒙。
葭灰色衣袍从屏风后迤迤然而出,云翳方才看清那人模样。三钱楼名声赫赫,竟为一位弱冠少年所主掌。
“北境饿殍万余,换他一颗头。”云翳屈指敲匣,佛珠磕在案上哒哒作响。“向楼主求一卦。”
这少年楼主面庞柔和,一双眼却生得深邃。
他伸出一指,修长而瘦削,净如白玉,问道:“北境饿殍万余,只换他一颗头吗?”
云翳答:“一条命抵一卦,这不是你们三钱楼的规矩吗?”
“侯爷的东西,带了怯。只能算半卦。”
云翳拨动腕间佛珠,倏尔轻笑道:“算卦的,最会变卦。”
“不过……”对面人宛尔道:“为贺侯爷寒关大捷,新封侯位,送半卦也无妨。”
踏槐新换上了苍术香,血腥味勉强被压下去些。
三枚泛青的古铜钱从广袖间滑入他掌心:“寒关侯想问什么?”
“当朝摄政王——”云翳俯身压近,烛光在他眉骨斩出刀锋似的影,“寿数几何?”
铜钱在浸血锦缎上一字摆开,连掷六次。最后一枚钱币自半空落下,立在血泊中嗡嗡急旋,灯如走马。三枚铜钱“锵”地嵌入案几——
“奎宿犯紫微,贪狼噬亲缘。”情绪听不出波澜,但声音甚是清冽:“弑亲者,亡于至亲。”
云翳低笑出声:“巧得很,当朝摄政王那被鸩杀的先帝兄长,正是本侯的生父。”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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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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