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楚妍的这句话如同一个生锈的零件,卡在孟非晚的大脑里,让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卡顿了半晌,连思维都无法正常运转。
孟非晚挪开指腹,热水在上面残留的痛觉就像她这些天来都不愿提及的某道伤口,逐渐变得滚烫鲜明。
“这也是您来找我的目的之一吗?”
水杯里的水随着孟非晚离开的动作轻轻晃了个圈,当它归于平静时,孟非晚才抬起眼看向任楚妍。
孟非晚眼神里盛着的情绪仿佛一座冰山,任楚妍读懂了表面的风平浪静,却总觉得底下藏着一片惊涛骇浪。
等浪尖席卷而来时,任楚妍才想着要躲避。
“是也不是。”任楚妍猜出了孟非晚心底的想法,却依旧保持镇定,继续道,“编辑手下的每一位作家,于我们而言都是一道心血,我没有要吃人血馒头的打算,那无疑也是在啃食我自己的血肉。”
“更何况,孟文老师对我有恩。”
最后一句话落入孟非晚耳朵里,仿佛风浪中的一支船锚,让她身体里的某种情绪停下了继续翻涌的冲动。
心里倏地闪过孟文的那句“保持善意”。
孟非晚抿着唇站起身,才意识到汹涌的恶意差点将她淹没。
任楚妍跟在她的身后,直至孟非晚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站定。
扶上把手的那一刻她才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多疑。
思绪跟着手上的动作一转,“咔哒”的解锁声让孟非晚停止了对内心的讨伐。
孟非晚只是站在门外,没有抬起脚步往里走,脚下像是攀上了厚重的藤蔓,紧紧地把她禁锢在原处。
所以当任楚妍擦着肩略过她,孟非晚才意识到,她对于现在的这个属于孟文的空间,有多么地恐惧。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很重要的。
孟文就是这样,夜以继日地在这间房间里书写他的事业和理想。
每当孟文和祝霞产生争吵,却又谁都执拗不下的时候,孟非晚总能注意到孟文会把自己锁进这间房间里。
只和自己手中的笔打交道。
或许祝霞就是痛恨孟文这样的懦弱,只会把自己的愤怒和难堪表达在文字里的懦弱。
可孟非晚从不觉得,至少她面对的孟文,不是一个只会无声表达愤怒难堪的作家。
他也应该是一个会叮嘱孟非晚“保持善意”“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责怪妈妈”的父亲。
书房的窗帘被紧紧关上,黑暗吞噬着里面的一切,也吞噬着孟非晚脑海中所有关于美好的画面和回忆,模糊着它们彼此交-融的轮廓。
任楚妍拉开那道隔绝黑暗的屏障时,阳光便透过严实的窗户,往孟非晚的脸上照射进一道刺眼的光。
她的所有情绪瞬间暴露在白日之下,一览无余。
光线分割出两道阴影,精准无误地切开孟非晚和任楚妍两人之间的距离。
书房里意外地干净,应该是祝霞在帮孟文处理后事的时候帮忙打扫的,算了算时间,那会的她应该在医院。
孟文生前的房间是杂乱的,那时孟非晚甚至能在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找到孟文的手写书稿。
而祝霞又能因为忍受不了这样毫无秩序的空间而和孟文大吵起来。
祝霞严整的秩序感在这间书房里淋漓尽致地暴露了出来。
她也意识到,祝霞在逐渐掠夺着孟非晚关于孟文的点点滴滴。
任楚妍走向书架,视线在捕捉到某本书时,用指尖轻轻抽了出来,再走过和孟非晚的那道分界线,把这本书递给了她。
孟非晚垂眸打量着她递来的书籍,听见任楚妍沉声道:“这是你爸爸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成为编辑后接手的第一本书。”
这时,孟非晚明白了祝霞葬礼上对任楚妍说出那句话里的含义。
也明白了任楚妍那句“孟文于她有恩”的含义。
这本书把孟文和任楚妍的生活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属于普通人的他们,另一半是属于作家和编辑的他们。
孟非晚犹豫着从任楚妍手中接过了它。
它厚载着岁月,沉淀着孟文初出茅庐时稚气,她接住的仿佛不是一本书,而是孟文作为“作家”时的一生。
“你想成为作家吗?”任楚妍问。
孟非晚在她的这句话里,仿佛窥见了当年的孟文。
她呆滞地望向任楚妍,眼里透着如同初生露珠般的清澈。
接着,任楚妍的话像刺向她眼神里的那道光线一样,却是直直地穿透她的耳膜——
“和你爸爸一样厉害的作家。”
*
晚上十一点,孟非晚洗好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开了电视的春晚频道。
节目渐渐接近尾声,新的一年就这么在接下来的最后一小时里,即将迎来崭新的开端。
任楚妍在离开之前,还是将那张被祝霞扔掉的名片再次递给了她。
如同接过那本书一般,她接过的更多像是来自于任楚妍的某种对于她的一种期待。
“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联系我。”
任楚妍站在玄关处,观察着孟非晚的神态,见对方接过,像是抓住了某种希冀般,还是留下了几句叮嘱,垂下头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妈妈,毕竟该替自己人生做出选择的,还得是你自己。”
孟非晚盯着那张名片,却不知道该对这份期待做出怎样的回应,她每摸索一次手上的名片,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就越是压得她越沉。
“听说你准备高三了,可以先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不用着急回复我。”
任楚妍呼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坚定,“你爸爸也和我说过,他的女儿会比他更优秀的。”
孟非晚的注意力逐渐被电视里播放的春晚拉回,此刻正演着孟非晚平常最欣赏不来的小品,不知道台下的观众因为演员的哪一段表演而发出一阵哄笑。
落到耳朵里,像是一根针深深地扎破了一个四处逃窜的气球,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声。
随着手机“嗡”的一声,孟非晚的身体可见地颤抖了两下。
点开收件箱之前,孟非晚先是正经地给这串号码打上了备注。
可当她看到这条短信时,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
【1。】
孟非晚给对方回了个问号。
几乎是下一秒,秦乐知就来了回复。
秦乐知:【试试信号。】
此时电视里的哄笑变了味,和她的笑声重合起来还有种莫名的和谐感。
打在输入框里的字还未来得及发出去,一条令孟非晚感到更莫名奇妙的短信又发了过来。
秦乐知:【你在家吗?】
孟非晚的手指微微在屏幕前停顿了半秒,心里闪过一丝荒谬的想法,下一刻又如泡沫般消失了。
但她最后还是迟疑地点下“发送”。
【在家,怎么了吗?】
秦乐知:【那就好。】
接下来孟非晚再发什么,秦乐知那头都没有了下文。
直到距离十二点只有五分钟时,电话取代了短信,孟非晚在看到闪烁的那三个字后,毫不犹豫按下了接听。
“秦...”
“到阳台来。”
秦乐知重重喘着气,短短的几个字被他说得异常艰难,嗓音带着细微的沙哑,孟非晚听见了他喉间微微吞咽的动静。
电话那头像是衔过一缕温热的气息,却烫红了孟非晚的双耳。
“什么?”孟非晚问。
“先听我的。”
孟非晚披起外套,打开阳台的门缓慢地向外走去,呼吸与心脏一齐剧烈颤动着,脚步都打着飘。
荒唐的想法又一次在她心里打了个结。
转瞬即逝的烟花在她眼中一明一暗,零星的火光逐渐陨落于夜色之中,整个世界像是陷入了狂欢来临前般的宁静,所有喧嚣都被隐于浓重的晚风里。
孟非晚的心情像一颗反复回弹的玻璃珠,同眼前褪色的景象起起落落。
什么嘛,结果还是自己多想了。
电话那头没了动静,以为是秦乐知挂断了电话,孟非晚转过身拿下手机一看,通话还在计时,她又重新举回耳边。
这次,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孟非晚又听到了秦乐知细哑的声线从屏幕外透了过来。
“3。”
“2。”
和电视里主持人同样在新年倒计时的叠加在了一起,几乎是两道声音同时在她的四周不停环绕着。
“1。”
这个数字就像一开始手机发出的嗡鸣声,让孟非晚的心都跟着停顿了一下。
秦乐知说的“试试信号”,在此刻仿佛真的成为了一道信号。
一道宁静消失前的信号——
“新年快乐。”
万束烟花再一次在孟非晚的身后炸开。
夜空中无数道烟火汇聚成满天星光,点亮了周遭潜伏的一切,孟非晚在寒风中孤寂的影子就这么被清晰地雕刻在她眼下。
所有的声音争前恐后地钻进孟非晚的耳朵里,电视里传来的音乐旋律和着身后烟火巨大的噼啪声,让她再一次转过身,直面着这个世界带给她的欢呼。
唯有秦乐知的那句“新年快乐”,成为了比烟花和歌声之外更响亮的祝福。
孟非晚握着手机的手捏出一把汗,她对面前的此情此景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电话那头像是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却不合时宜地被远处升起的烟火覆盖。
“我没听清。”孟非晚的语气带着她都尚未察觉的哽咽,翕动着嘴唇,开口道,“秦乐知,你再说一遍。”
秦乐知慵懒地轻笑了半秒,话里的情绪夹带着不属于这个冬天的温度。
“你下楼,我当着你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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