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非晚想,她这只鸟儿大概是找不到可以再次安心栖息的枝头了,因为在秦乐知的眼里,她忽然看到了整片天空。
即使这片天空里什么都没有——云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就连星星,也没有。
可在秦乐知抬头只望向她的这一瞬,在眼里铺满她身影的这一瞬,孟非晚觉得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她认为自己不能再继续贪婪地享受这份毫无理由的温暖了。
火会熄灭,人也总是会离开的。
拥有过当下,已经是孟非晚所能拥有的全部美好。
她的手虚虚搭在膝盖上,错开了与秦乐知相交的视线,动作轻轻向上一拉扯,就这么把伤口袒露给面前的人,血迹透过皮肉渗起了一串红,秦乐知皱眉低下头,正要伸手,孟非晚把腿往后一撤,他抓了个空,一边肩膀也跟着抖动,很快又平息下来。
孟非晚举起手指指向某个方向。
“药箱在那,你帮我拿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秦乐知抬头时脸色颇有不满,朝孟非晚指着的方向张望,她读不懂这不满从何而来,甚至对于眼下的自己来说,实在是有些刺眼。
他顺着孟非晚指的方向走,把药箱拿了过来,可迟迟没有把它放下来。
秦乐知站着,没有像刚刚那样蹲下身,他的身形将头顶的灯光遮了大半,除了眼前的黑,孟非晚再也没看到其他,她递出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医药箱,秦乐知往后一撤,像她撤开的那条腿一般,没有让孟非晚如愿。
她愤愤抬起头,所有的情绪瞬然崩塌,“你到底要干嘛?”
一抬,孟非晚又突地生出某种怪异感,这种倒置感又来了。
他们脚尖抵着脚尖,谁都没有往前一步,屋内漂浮的空气仿佛挤成一团,笼在两人的四周,轻轻一拢就会变成密集的网,将他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恍惚间,这座房子似乎就在他们的周围站立着。
秦乐知的眼神里似是流淌着一条静谧的河,下面仿佛滚动着激涌的浪,冷冷的神态里,孟非晚只看清了表面,却看不清底下的任何一道波澜。
她突然不明白他此番来到这里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她甚至在想,刚刚他在门外的道歉,是不是只是秦乐知伪装的外衣。
他仿佛就是带着某种目的,强硬地逼迫她软下心打开门,
秦乐知拿捏着孟非晚致命的弱点,让自己对他放下心防。
“让我来,你坐着。”
秦乐知开口道。
说着,他把医药箱往身后放着,压在刚刚放下的东西上,态度明确,也不打算让孟非晚够着它。
孟非晚真的不动了,眼睛跟着秦乐知的动作四处摆荡,像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麻木地运转着自己的四肢。
取出棉签,沾了药水,他又下了刚刚同样的指令,“把裤腿掀开,我不碰你。”
她按照他说的做了,掀开,秦乐知倒吸了一口气,望着那道伤口发愣了几秒,只是这几秒,孟非晚却觉得有几分钟那么长。
直到冰凉的触感搅起刺麻的痛感,像是冰冷的针尖往上面扎,她的腿又往后撤了。
秦乐知“啧”的一声就抓住了她的脚腕,抬起眼神瞪着,“不要乱动。”
手是暖的,和药水的温度完全不同,他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火点燃,灼烧着那一整块皮肤。
那把火,怎么会到现在也没有熄灭。
*
秦乐知贴上创口贴的那一刻,所有暗藏在浮流下的涌动才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把药箱整理好,重新放回原处。
厨房“叮”地一声,才把孟非晚沉重的心绪扯回,她随意地扭过头,视线擦过餐桌,猛地看见上面放着的东西,一下子站起身朝那边走去。
秦乐知正好从一旁路过,她用身躯挡在他的面前,对上一双错愕的眼神,尴尬笑着背过手悄悄把钢笔藏在袖口里。
这样的小动作还是被秦乐知发现了,头一歪,向后探究,“你...”
“我还没吃饭,”孟非晚喊道,“你吃了吗!”
孟非晚的声音拉回了秦乐知的注意力,他定定地站着,目光从她的眉间扫过,从上到下,最后停留在两颊中间的位置,喉结清晰地在脖间滚动了一轮,侧过头回答时手指划过鼻翼,嗓音还是没什么起伏。
“嗯...还没吃。”
这下轮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笨拙地把手往身前一搭,捏住袖口不至于让钢笔从里面掉出来。
孟非晚当然没有要留他下来吃饭的打算,菜是剩菜,就算家里有菜,凭她自己的厨艺,也做不出什么来。
当然,也不可能让秦乐知下厨。
可事实证明,秦乐知的厨艺,确实不行,他执意要动手,孟非晚没拦。
煮好的米饭加几个鸡蛋,都被弄得一团糟,孟非晚一瞧锅里那黏成一坨的米团子,眉头一压。
所以最后两人只在冰箱的冷冻室下,找到了一袋速冻饺子,还是孟非晚过年时买回来的,一直没打开。
味道其实比那天在奶奶家亲做的还要差些。
孟非晚把那盘冷掉的菜和那一锅失败品处理掉,没忍住朝正在洗着盘子的秦乐知不经意问,“你在家没学过自己做饭吗?”
他的动作像是停了,孟非晚余光探过去的时候,水龙头已经关上, “没有,都是保姆给我做的。”
神色一愣,想到了秦乐知之前在公园对她说过的话,绷着嘴角不开口了。
最后也只是静静“哦”了声,将这个话题在他们之间掩盖而过。
按理说现在的孟非晚应该让秦乐知离开的。
沉积在心里的不忍似乎已经生根发芽,有下没下地拨挠她的心口,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袖口捏得孟非晚指尖发酸,有那么一刻她就想这样破罐子破摔算了,把东西给秦乐知就让他离开。
秦乐知来这里是为了向她道歉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转念一想,孟非晚自己也该给他说清楚那天在医院的事,斟酌着开口,秦乐知突而把一进门就扔在客厅的书递给了她。
疑惑着,她没接,对方又往前递了,“你的。”
孟非晚无意识的举起那个藏着东西的手,指了指自己,钢笔划过皮肤还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
以至于说话时的语气都打了个颤,“我?”
秦乐知的视线往那不经意一扫,“嗯,你。”
她用另一只手快速接过,捏着袖口的手往后一藏,瞥了眼书名。
《情书》。
想起收银员说的话,“你买下来干嘛?”
秦乐知往她身旁一座,手搭在膝盖上又撑起脸,“不知道,想送就买了。”
毫无厘头的回答。
孟非晚正想开口吐槽,他继续说。
“你短信说要和我一起去看电影的事,还算数吗?”
手臂一抖,连着记忆都在脑海中抖了抖。
差点还忘了这回事。
孟非晚还是没有张口说话,钢笔抵着那块皮肤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你袖子里,藏着什么我见不得的东西吗?”
秦乐知一句话,她的反应就变得剧烈了起来,头重重往他的方向一看,半张着嘴却憋不出半句话。
直到他手往前一递,“给我吧。”
孟非晚心虚的往后一躲,有种被人拆穿的窘迫,执拗着不肯拿出来,“你怎么知道就是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你藏这么久?”秦乐知轻笑着,“从我给你上完药后就开始藏。”
好几簇烟花“腾”地一下就在她脑子里炸开,这人竟然从那会就发现了。
孟非晚支支吾吾地从里面拿出来,刺凉的感觉一消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手指摩挲着钢笔外壳,是温热的,自己那块皮肤的温度似乎是残留在了上面。
她注意到秦乐知眼尾一挑,大概是没想到是一支笔,缓缓接过,神情凝住半晌,应该是感知到了什么,很快,就被敛去。
庆幸的是,孟非晚还是察觉到了。
“为什么是一支笔。”
她想也不想的就答道,“不知道,想送就买了。”
答案一出,两个人都没忍住嘴角的笑意。
“你怎么还学人说话?”秦乐知说。
“没有学你。”孟非晚低头,两手交叉,大拇指不停摩擦,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只是觉得很适合你。”
“什么?”秦乐知没听清后面半句。
孟非晚摇头,不回应了,但她的内心突然蹦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或许,我是希望你用它写字时,能想到我。
...
天色将晚,秦乐知主动提出要离开了,孟非晚送他到门口,握着门把手即将关上门的那一瞬,秦乐知屈手拦住了。
孟非晚以为他有东西忘了拿,问“怎么了”。
他另一只手在棉服口袋里轻轻一摸,犹豫着抬起双眼,孟非晚对上,他似是欲言又止。
那双眼不再清澈,反而扬起了一片片灰蒙蒙的尘埃,装着许多连孟非晚都看不清的复杂情绪。
“毕业后,我们再去看电影吧?”
孟非晚突然听见他说。
神态僵住片刻,刚刚还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翻了篇,没想到还是再一次被他提及,孟非晚攥了攥掌心,如同钻木取火一般,腾地在那里升起一丝暖意。
“好。”孟非晚点头,又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和你说谎的。”
这下秦乐知听清了,他知道孟非晚在向哪件事道歉,舒展着眉眼,到转身离开时也没说话。
*
开学这天,祝霞特地打电话来问了,说是罗文斌要亲自过来送她一趟,孟非晚听后本来想拒绝,只是还未提出意见,就被祝霞猜中了想法,毫不犹豫地把她打回了原型。
“嘉泽也是今天开学,顺便送你一起过去,罗叔叔很喜欢你,正好你俩也相处磨合磨合,不要拘束,就当...”祝霞说到这,不往下说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孟非晚却是猜了个大概。
她压抑着心里的不适,胃里翻江倒海,拉扯着嗓子眼稀稀拉拉地蹦出个“嗯”。
那边还欲说些什么,孟非晚直接按下了挂断键,不想再多听一句。
接受了祝霞再婚的事实,也接受了罗文斌成为祝霞新一任丈夫这件事。
却唯独接受不了,他会取代孟文成为自己继父这件事,只不过想到罗嘉泽,孟非晚还是会于心不忍。
他跟自己也是一样的。
孟非晚不想由此迁怒到一个只有七岁的孩童身上。
这也不是罗嘉泽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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