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季混乱

四季混乱

一家人坐在客厅。

老房子十几年没变动,裴天衡先开口,“我明天要回浙江开会,下葬等姑奶来,她明天从福建到上海,到时候我再回来。”

“爷爷的遗嘱这两天去弄一下。”裴斯打了个哈欠,正常人的作息到了晚上十一点要困,大嫂站在他背后为他揉肩。

人轻飘飘死了,身后事就成了桩桩亟待解决的麻烦事,都是关于销户、查账、遗产,却没人想问问爷爷的遗愿。

“爷爷说要把二爷爷骨灰带回来,这是老头最后跟我说的话,他整整一周都在说这个事情,看电视说,吃饭说,熬夜等我回来问我签注弄好了没有,这事是他留下的最后遗憾,得帮他完成。”

隋燃四天内说了三回,可家里没人回应她,都在默契地沉默。

她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探亲签你办了吗?”

第一个回应的是裴冬青,她依靠着门,问的轻飘飘。

“我没户口办不了,只有旅游签。”

隋燃的户口本不在裴家,爷爷办理探亲签注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她没法陪同前往,只能办最普通的旅游签注。

探亲是20天,自由行签注是15天,差不多。

隋燃当初想就是少玩几天,陪爷爷把正事干完就回来,于是她急忙提交了不动产的信息,还冻结了她五万块钱。上海办理签注较快,她的已经出来,但爷爷身份比较特殊,办理起来比较慢。

昨天签注刚出来,人却不在了。

“这事….我得向上打个报告。”裴天衡语气有些犹豫。

“迁回家人骨灰还得打报告?隋燃又不在我们家户口上,她去台湾妨碍到你工作了吗?”裴冬青对父亲说话本就直白,如今九年归来,口气变得更加陌生。

裴天衡回头瞪了她一眼。

“去。”

裴斯推推眼镜,“既然是爷爷最后的心愿,那就去。”

他捏着老婆的手,低头,语气是抱歉,“爷爷活着之前,没做的,如今确实得替他完成,也算是尽孝…..我比起然然差远了,我不孝。”

裴天衡依旧没说话。

“然然你去带二爷爷回来吧,去台湾的费用,大哥帮你承担。”

“不用,我有钱。”

隋燃心口堵着,咽不下去,挠不到,她已经没有小时候那般鬼头鬼脑,可以随心所欲地承担裴家的沉闷。

“等姑奶来,爷爷下葬我就出发。”

隋燃整理好被裴天衡坐歪的沙发垫子,那是她高中陪爷爷去轻纺市场买的,老头虽然是个小领导,但晚年依旧节省,一个沙发垫子可以用几十年,但却可以不心疼钱为她买黑加仑干。

「这和葡萄干吃起来一个味。」

「但黑加仑漂亮,漂亮孙女吃漂亮东西,你这老头怎么不懂的啊?」

「我听说画画的人颈椎不好,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千万别是荞麦枕,那东西会长螨虫,你漂亮孙女会起痘。」

「啊,那就我自己枕吧。」

“今晚怎么睡?”裴斯开口。

家里六个人,只有四间卧室,裴斯和老婆睡,秦姨是个单人床,爷爷房间也是单人床,裴斯问出这句,是在特问裴冬青。

“我去妹妹房间打地铺。”裴冬青往楼上走。

妹妹。

这称呼几十年都曾听过,记忆里跟妹妹沾边的只有那句。

「他们配不上我妹妹。」

隋燃把头撇到窗外。

今夜有雨,或许还有雷电。

“你回上海待多久?”裴天衡冲着上楼的背影问。

“一年。”

站直的身姿伸手就能够到楼梯间的天花板,她是那样瘦,却看起来永远都倒不下去,“当然,如果你希望我现在走,我也可以马上走。”

“裴冬青!!!”裴天衡拍拍沙发,恼怒地吼道。

大领导说话总不会带怒气,官场原则。但他现在无助的只剩下了父亲的角色,“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话。”

裴冬青转过身子,两手扶着楼梯,“您说。”

如鲠在喉。

裴天衡突然失去语言能力,他望着女儿的双眼,只是看着。这个国内外超火的模特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从不顾及他的工作和身份,大胆在国外出柜,白人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国内头条上了一次又一次,他装聋作哑,不管不问了九年。

外人问起。

你女儿呢?

裴天衡总说,“在上海家里陪老爷子呢。”

裴然也是女儿,他更希望裴然是他的女儿。

掩耳盗铃也没用了,裴冬青回来了,他这个父亲不得不面对同性恋的女儿,他只说,“爷爷的事处理完,赶紧回国外吧。”

“行,拍完广告就回。”

裴冬青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

-

隋燃在书房替爷爷收拾东西。

她目的是拖着,拖到裴冬青睡着了,再悄摸爬到床上睡觉。

她很少走进爷爷的书房。这地方水墨味太重,书桌上过还有爷爷上次没写完的书画,毛笔干在砚台上,那狼毫毛笔还是她拖美院的朋友去收的,大几百块。

重阳节送出礼物的时候,老头开心了好久,立马进书房写了一幅:「奋进」送给孙女,结果被隋燃嫌弃写的太丑。

「给我写个摸鱼行吗?」

隋燃钢笔字好看,她拿着爷爷的老钢笔,那是上海永生金笔厂生产的钢笔,笔尖有些不太顺滑,她慢慢悠悠,横平竖直在笔记本上写下《摸鱼》。

「这是意思?」

「变相的奋进。」

爷爷不信,但他还是为了回礼孙女送的毛笔,偷偷在书房练了。最后写了狂草的摸鱼送给孙女。隋燃举着纸,满意地点头,第二天找师傅裱起来,挂进了工作室。

爷爷还是疼她。

隋燃拿起毛笔,上面还有墨臭味,她放进水缸涮好,收搁在架子上,又把桌面上的纸笔都归整起来。突然翻到字帖书下的红色本子。

红皮是塑料胶质,软和、有质感。

是年代产物,

封面上面写着:上海工作组座谈会。

翻开:赠1977年。

纸张泛黄,那是用时间才能调配出的黄色,上面还有水渍印,本子边角有些破损,不仅是因为年代久远,而且是被翻过很多次。

隋燃收拾爷爷书房时,从未见过它,翻开第一页,是爷爷的钢笔字。

「1977年,秋。

二弟、今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24年,也是我们分别的第三十四年。我调来了上海、局势严峻,工作方面的事我就不在这里阐述了,因为工作保密。我住在锦江饭店,这是我见过最豪华的饭店。英国建造的北楼别样风情、和俄国大楼不同、这就叫上海滩味道,如今我住在南楼,有种荣誉感,从窗户望出去是成片绿油油的草地,旁边有很多外国人正在散步,这让我想起了家后山的野草地,我们的筒子楼,何时才能见到你,大哥已经忘记了你的模样。」

隋燃摸着爷爷的字迹,是如此的整洁干净、字与字的间距保持着高度统一。

「1978年,冬

儿子放寒假打工赚了钱,在新世界百货商场买了一条围巾送给我,上海的冬天竟也如此冷、天寒地冻,让我想起你4岁被人抱走时,我抽了被子里的棉花帮你缝了一根围脖,挂在你脸上,你流鼻涕看我,你脸色是那样发白,不知是饿的还是冻的。你会原谅大哥如此残忍地将你送走吗?家里贫穷、你去别人家里才能吃饱饭、上的了学,当一个有文化的人,你会原谅大哥的对吗?」

原来二爷爷…..是被爷爷送走的。

这段故事裴志从未提及。

隋燃坐在板凳上愣神,那句你去别人家里才能吃饱饭、上的了学、才能当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二爷爷。

如果四岁那年爷爷没去孤儿院接她回来,如今她又在做什么?

她或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家,没有亲人,孑然的活着,和现在有点区别,但区别不大。

本子里没有相片,没有寄信的地址。隋燃心情被影响,有点看不下去,手在本子上胡乱地翻着,她想该如何去找二爷爷?去台湾的行程该怎么定?

「1994年。」

94年开端的日期,让隋燃顿住手,目光停留,这是她从孤儿院去裴家的年份。她想看看老头日记里,有没有关于自己的片段。

「1994年,夏

今年夏日来的格外早,我又多了个孙女,是下属的孙女,当年随我一起来了上海,退伍后就回浙江了,工作时他替我顶过雷,如今家庭实在可怜,就像是我们当年一样、早逝的父母只留下可怜的女娃,我去接她的时候,隔着玻璃窗看她正在独自吃饭,满满一大口米饭没有菜,往嘴里塞,不挑食。她眼睛很大、长得漂亮,和二弟你眼睛很像。老师让她喊我爷爷,她不肯听怎么都不愿意张嘴叫人,她的小手只是抓着我的衣角。」

爷爷用了两次可怜。

隋燃已经不太记得孤儿院里和爷爷见面时的样子,她只觉得这个老头严肃的吓人,看人仿佛要把人吃掉。老师跟她说这个爷爷会带她离开,她吓得几乎不敢说话。

「1996年,冬

小孙女生病了,高烧不断、医生说是肺炎。我从未如此着急,冬儿和斯儿生病时我也没有这样着急,她红扑扑的脸一直在流汗,晕乎着躺在床上一直叫爷爷救命。我想如果当年你被人领走后会不会也生过病,发过高烧,你的家人会对你如何,会不会像冬儿一样拉着燃儿的手,期盼着她快点好起来。人到了花甲之年总是会怀念过往、可是二弟,大哥对你的印象只停留在了那张惨白的脸,和半条破败的围脖。今天愿燃儿快点康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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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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