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礼物

苏既白是裴多菲见过最固执的男人。

不然他怎么会因为她白天一句话在她房间等她到半夜?她想如果晚上她不回来的话,那个男人会等他到第二天清晨。

她将那沓钞票胡乱塞进木质梳妆匣内,弯腰吹蜡烛时,她惊讶地发现,她的蝴蝶鲤活了。

她拿起蜡烛端详了两秒,很快就发现不是之前那一条。因为原来那只眼睛旁边有一块不健康的小黑斑。

烛光隐隐烁烁闪动,蝴蝶鲤煽动婚纱般的鱼鳍,原本纯白的鳞片边缘泛着幽深的蓝。

裴多菲的那只小小鱼缸不知已经换过多少条蝴蝶鲤。

高二那年地理课上,老师给大家看过国家自然博物馆里蝴蝶鲤的视频,那是一整面墙的蝴蝶鲤,在幽蓝色的水里浮游,像一汪又一汪的雪。

那时她没见过蝴蝶鲤,也没去过北京,更没看过雪。

天光还未亮时,苏既白听见隔壁有了动静,摁亮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他听见了熟悉的铜铃声,清脆而镌长,能举重若轻地压过窗外一切杂音。那串铃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

她下楼了。

苏既白挣开干涩的眼睛,推开门,走上阳台。浓厚的夏夜全部堆到他肩上,潮湿黏腻的空气让他有种身处于某个人类胃里错觉。他感到自己在被慢慢消化掉。

院子里是顽固不化的黑,滞涩而寂寞,等一场胃酸的降临。

铜铃声再度响起时,他看见一抹比黑色更幽深的靛蓝。

同昨日清晨一模一样的装束。苏既白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要去采菌子了。

原来要这么早。

她怎么可以在做孝顺乖乖女的同时又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呢?而这么折腾自己的结果是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分身乏术,实在笨拙。

天蒙蒙亮时,楼下也有了动静。步子很慢,每一步都谨慎稳妥,是阿婆醒了。她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伴着月色的劳作,洗菜、浇花、翻土、择菜、热锅、喂鸡,如水长流,不知疲倦。

在这座山里,耽于劳作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因为很难找到一件事如此消磨时间。

七点二十三分,铜铃声响,阳光终于攀上苏既白搭在书桌上的手的指尖。

楼下是阿婆跟裴多菲用闽南语闲谈的声音,他从语调里能听出她们的愉快,他猜今天又是大丰收。他听了一会,又将注意力收回。隐约间似乎听到木质楼梯被踩踏的“吱呀吱呀”声和细细的铜铃声,但这回他没留意。

“苏既白。”门被敲响。

他抬头时,眼神里还有一丝茫然,静了几秒,覆上剧本起身开门。

凌晨夜色太重,他未看清衣服细节,同昨天的并不一样,同样是靛蓝色,但这件做了收腰,白色襟线比昨天粗了点,盘口上多挂一只玉质的花样压襟,苏既白看不出是什么花。

最醒目的是她手中捧着的那束花,红红火火、轰轰烈烈,是压襟的品种。

她将那一大串花悉数塞进他怀里,过程之慌乱连头发缠进枝叶里都没察觉,唯有挣开时的疼痛感将她扯回。

她的发尾扯下了一朵,掉落在地上。

苏既白蹲下,捡起,他摊开手问:“这是什么花?”

“扶桑花。”

“送给我的?”

“你不是也送给我蝴蝶鲤?”

“这个可比蝴蝶鲤珍贵得多。”

“怎么会?蝴蝶鲤只有镇上才能买到,而且整个镇子只此一家。但是扶桑花满山都是。”

苏既白笑:“你凌晨两点起床,跋山涉水去山上摘到的带露水的扶桑花,难道不珍贵吗?”

裴多菲被问住了。因为很久以来,她从未在意过她的这些让步,让步健康、让步金钱、让步命运。今天忽然有个人上来说,你的让步不是天经地义的,是需要付出痛苦的。而她就需要这一点能体谅她痛苦的心思。

尽管他可能只是有口无心。

送扶桑花是连裴多菲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漫山遍野的花是一场每年夏天都会燃烧的山火,她从未认真观赏过。今日却稀奇。她走了一条之前每走的小道,天光乍现时,穿过窄小的泥路,猛然闯进一片花海。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脑子里偏偏蹦出了苏既白的样子。

那样黑白分明的人,黑的是发,白的是皮,不容许一点杂色的玉净瓶的人,会允许被一株火红的扶桑花染指吗?

她起了坏心思。

都怪天公作美。

夜色如沼,苏既白推脱掉对于自己身体来说已经饱和的酒,从剧组聚餐中抽身。

院口新装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是只有审讯犯人时会用这种强制直白的光源。

他晃晃悠悠中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满座高朋,身后的陈旧古厝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电影画布,他怀疑手指轻轻一扯,画面就会切换成五星级酒店的vip包厢。

走出白炽灯的照射范围,黑暗将他吞并,觥筹交错声像另一个世界的呓语。

空气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厚字典,随手翻开一页,都是血肉模糊、重峦叠嶂的汉字。

村内没有路灯,他借着月色走了很久,恍恍惚惚走到村的最边缘,那里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凤凰木,漆黑的天空下,像铺天盖地的、干涸褪色的血。

树下的少男少女是电影里的关键帧,幽蓝幕布下,五官模糊的二人亲密无间,基耶斯洛夫斯基镜头下完美的24帧。

沈炼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亲昵地蹭着她耳朵:“我给你带了礼物。”

裴多菲觉得痒,躲了躲,附和着问:“什么?”

沈炼打开车篮,从里面提出一个透明塑料袋,他手举起来,在裴多菲面前得意地晃:“你前阵子不是说鱼缸里那只死了吗?”

裴多菲接东西的手在控住微微一滞,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蝴蝶鲤?”

没有他预想的欣喜表情,他追问:“不喜欢吗?怎么,肯听我话养只乌龟试试看了?”

裴多菲原本快漾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是鸡蛋掉进油锅里,蛋白质变性发白的表情,但这个过程很短,下一秒,她泼出更用力的笑:“没有,很喜欢。”

其实,沈炼送她第一只蝴蝶鲤的时候,她是真的很开心。谁都会因为自己曾经的小小愿望被满足而快乐的吧?当时的她不知道,她误把白雪公主没咬的另一半无毒苹果当成亚当的苹果,她每死掉的一只蝴蝶鲤都是困住她的枷锁。

她是死掉的每一只蝴蝶鲤,被抛进污浊发绿的河。她没有游进博物馆的天分,一直沉落、沉落。

她还没有勇气说出那句我不喜欢。

沈炼走之后,裴多菲在树下靠了好一会才挪身。

“随手丢掉别人给的礼物会不会显得不太礼貌?”

裴多菲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斜靠在土墙边的某人,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跟偷偷听墙角比起来,哪个更不礼貌?”她其实早就看到他,长长一条,玉树一样站着,比墙帽还高。

苏既白笑:“我不是顺风耳,听不到那么远的墙角。”微弱的月色细碎跌进他眼睛,眸光闪烁,裴多菲有种自己也一起跌进去的错觉。他低头,将那根疑似夹在指间凹造型的烟塞进烟盒里,逆着她方向,朝凤凰木的方向走去。

裴多菲下意识跟上去:“你去哪?”

“打扫犯罪现场。”

裴多菲听得云里雾里,等苏既白捡起地上被她随意丢弃的那只蝴蝶鲤时,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还不知道你有捡垃圾的癖好。”

苏既白挑眉,眼里满是笑意,语气柔下来,像在安抚小朋友:“现在知道了?”

他的温柔让她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她听得心里发毛,半边身子麻酥酥的。满腔野火被毛茸茸裹起,她没了脾气,干瞪他一眼:“苏既白,你别多管闲事。”

她的瞳仁又黑又大,瞪圆时总有种娇嗔之意,毫无威慑力。

“好,我不管。但你至少找个垃圾桶,扔在这里,他会看见的。”苏既白语速很慢,每个字跟梳子上的小尺似的,一点一点顺她的毛。

“我管他看没看见。”裴多菲脑海里又蹦出那个人的脸,条件反射地皱了一下眉,仿佛那个人就坐在她的眉弓上,她抖一下,沈炼就会摔下来。

苏既白一针见血:“你真不在意的话,就不会等他走了才扔掉。”他观察着女孩的表情,斟酌着问出口,“你怕他?”

裴多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在叹气:“我没办法拒绝他。”

苏既白笑:“你连拒绝跟他接吻的勇气都没有,却能把我耍地团团转?”

裴多菲气得胸口一抽一抽的:“你少羞辱我。”

苏既白一脸无辜道:“我很冤枉,”

裴多菲觉得同一双漂亮的眼睛对视超过十秒而完全没有亵渎之意是一件有违人伦的事,所以她先移开了视线,妥协道:“算了,给我吧,明天我送给邻居小孩。”

轻易跟一个英俊陌生男人谈论另一个与她维持着亲密关系的男人,太大意了,她有一种被登堂入室的感觉。

仲夏之夜,空气里蒸腾着好闻的混合花香。裴多菲捧着装鱼的塑料袋子沿着苏既白手电筒的光走在前头。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隔着清白的一米距离,唯有影子不分彼此。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路线是回家的路,而不是逃跑的路。

“裴多菲。”男人的音调不高,尾音懒懒翘上去,像反复翻开的书里永远抚不平的毛边,偏偏她耳朵听个正着,在心里一遍一遍抚下去。她转过头,压下心中升腾的疑惑,定定望着他。

“我买的那只,你也丢了?”他的语气似风一样不经意。

裴多菲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存心逗他:“那只是你买的啊,我还以为我的小鱼自己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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