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他逐着光

展昭醒来不久,仍然很虚弱。

可那时他还是抱有一丝希冀的,将屋内看一圈,目之所及,空荡荡只一个展义。

他的神情瞬间就淡下来。

倚在榻首喝药时,目光阴沉郁结。

本来大病一场,他的面颊就已经削瘦很多,眼窝更显得深,他又沉下脸不加收敛,愈显得阴郁可怖。

展义跟他日久,面对这样的展昭也仍然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

他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只能暗里着急,几次催人去梁院打探。

展昭便是在这个全没有准备的境况下见到白玉堂。

先听见展义高兴奔进来说:“爷!五爷来了!”

他陡然搁歪了药碗,失手打翻剩余的药汤。

苦涩的汤药顺着茶盘缓缓流淌开时,沉寂如死的心跳正随着耳边听的、一步步近了的熟悉足音渐渐复苏。

并愈来愈疾。

他终于见到白玉堂。

——从影子到发丝,无一不真实到让他指尖颤抖。

年轻人徐徐走进来,低眉再抬首,目光相交。

霎时间,仿佛是阴云的日子里乍见曙光、墓上生出一朵璀璨的迎春——

展昭下意识要奔向他,他也真的义无反顾这样做了,却完全忘记自己的情况仍不理想,以至于没有两步便猝然力竭。

展昭没有失仪地倒下去,被稳稳地支撑起来。

很近的眼前,白玉堂皱着眉,企图将展昭摁回榻上,他问展义:“郎中来……”

后半截哽在喉头,一切都戛然而止。

白玉堂僵在原地。

大病初愈的病患并不乖觉,他没有听从白玉堂的意愿,反而顺势俯首,用力地拥抱他。

他叹息,有哽塞的喉音。

年轻人为此动容。

他紧绷的眉目终究慢慢软下来,闭目回抱他。

一刹那,天光明媚、温婉又绚烂,有瞬间,误以为这就是永恒。

然而毫无预兆,伴随镜面的破碎,这个“假象”被彻底粉碎。

年轻人意外在沐浴时,面对了最不愿意面对的景象。

庭灯才点了少少二三,灯油就在慌乱中泼了一地。

白福惊疑不定地奔来呼唤着二爷,企图推门而入,却听见二爷一声嘶哑驱逐:“滚!”

就将白福彻底拦在门外。

天幕已经四合,月抵树梢。

梁院像被抛弃了,独立于夜影之外,无月无光无虫鸣前来光顾。

净室内,水汽还浓。

那面铜镜只是开始,白玉堂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然后在仿佛遭受飓风席卷的狼藉中,颓然滑坐在地。

恐惧吗?绝望吗?

世界暗无天日。

可当朝阳再升,他仍要躲在这幅躯壳里,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朝食时,白福几番偷看白玉堂,他与平素无异的举止让白福万分迷惑,好像昨晚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白福知道不是。

有什么被压抑了,到了极致,正酝酿一场惊天动地的反抗。

*、▂▂▂▂▂▂▂

郎中断言展昭大好的时候,已经又小一月过去。

约是尾春,一位来客到访。

他名唤李在安,是去岁开春在榜的进士,合昏散的起因与他有关。

李在安前来道谢,也道别。

“过两日我便要启程赶赴任上,在衡阳侯县,在那之前……先绕道回家给拙荆上柱香。”

大半年过去,李在安讲到已故的妻子,他仍然情不自禁悲伤。

展昭沉默须臾,只道:“我以为你早已走了。”

“总要当面与你道谢。”李在安道,“任命书是年关左右下达的,虽有官家特准除服后启程,但我……总是见景伤情,还不如尽早赴命。

“好在你终于回京。”

南侠重病昏迷的消失被隐瞒得很好,连开封府内都没有被大范围知道,对外同白玉堂一样,一律以公务离京做借口。

所以李在安并不知情。

“我听闻白大人也回京了。”李在安忽然道,“拙荆的事得幸有诸位相助,我已亲自拜会韩大人,还想与白大人道谢,可白大人连推了我两道门状。”

李在安尴尬一笑,“听闻他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

这措辞算得上委婉。

实际上,在相当一部分朝官口中,评价起白玉堂便没有什么好词,什么离经叛道、心狠手辣,都算是和颜悦色了。

更严重是唾他行事尤其败坏相爷名誉等等此类牵扯旁人的言论。

展昭能想得到李在安都会听到些什么。

因此他眉头沉下来,慎重又认真向李在安解释:“五弟经手的案子大凡结案,他便不会再见与涉案人相关的任何人,与性情无关。”

李在安一悸。

从初识至今,他始终觉得南侠此人实是一位相当沉稳可靠的男子,但目下他却忽然从这稳重含蓄的表象里窥见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气势。

令李在安无端感到压力。

他意识到是自己针对那位白大人的委婉的言辞惹恼了展昭。

他不敢再就性情继续评论,虽很摸不着头脑。但李在安也是真的很疑惑,“为什么不见?我是真心想当面与白大人道谢的。”

为什么?

青年浴在曾经的日光里,枕着青瓦,漫不经心又昏昏欲睡:「道谢不过翻来覆去那些句,听得耳朵生茧,有那嘴上功夫还不如赠我坛酒,可是真要赠礼,爷便是受贿。」

他半睁一只眼,向房下瞭一眼,又枕回去,嘀咕:「这犬怎么叫得这么欢。」

才懒懒与展昭继续道:「左右都不能得我心,不如去寻清闲。」

这么讲的时候,搁到男人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挠了挠,大抵是意识到指头下的是什么,才忽然收回去。

像个小孩子一样。

展昭不由想。

然而年青人与卢方闹的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终究展昭不能不在意,便斟酌道:「这回的涉案人与八王多少沾亲带故,你仍拒而不见,卢兄为此动怒,只是怕你芥蒂未消,想借故惹怒八王,好脱身离开官府。这到底不明智,他是担心你。」

「芥蒂?」白玉堂反而显得很惊讶,惊讶到发笑,讥讽道,「我能有什么芥蒂?」

浑身的刺。

展昭都没察觉自己为什么会因此而目光一软。

他示意远处的皇城,「来这里,起先不是你自愿,是……」蒋四做的一些事,展昭自知身为外人,不便评价,因此用沉默指代,只道,「这一身官服,你终究不喜欢。」

「是不喜欢。」白玉堂没有任何犹豫,眼睫半抬,以相当冷漠的姿态乜视那巍峨宫墙,「可五爷既然穿上它,该我做的事、该担的责任,一分不会少。」

因此卢方的担心完全不会成立。

展昭很久没说话。

年青人被盯看得奇怪,装不了不知道,只好又问展昭:「兄长怎么这么看我。」

南侠含蓄地笑了笑。

「没事。」

他说道。

只是,这一刻,青年仿佛在发光。

展昭送李在安出府。

“我最迟两日后启程,如果可以……”李在安还是不肯轻易放弃,“还请展兄替我说说情,我是真心实意想与白大人道谢的。”

尔后,两个人便亲眼看着白玉堂从明镜湖畔那头走过来。

他应是从府外归。

装束宽松,一派风轻云淡,手提两袋鲜果,向展昭轻轻一看,见他正送客,便不出声,目不斜视同展昭擦身而过。

李在安却震惊当场。

他下意识紧追两步,目光黏着在对方身上,语无伦次道:“这位……这位是……”

南侠顿生意外。

他与奇怪驻足回头的白玉堂对视一眼,回答李在安:“白玉堂,方才你还讲要见的。”

同时介绍李在安:“蒲城广亭李家的公子。”

白玉堂一时没想起广亭李家是哪个李家、李家的公子又为什么想见他,因此只颔首,道声久仰。

李在安乍一知道他的身份,更加手足无措,下意识重复讲:“是久仰、久仰——拙荆的事,还要多谢白大人……”

这其实不是他想好的措辞,全乱套了,条理难清下,不得已他干脆直奔主题:“白大人此番离京公干,到过哪些地方?”

白玉堂眼睫蓦然半垂下来,眼尾勾起如蛇般的寒意。

这令他顷刻显得非常阴鸷,尤其是面无表情地乜向李在安时。

李在安悚然一惊。

他猛地意识自己的提问太冒昧唐突,事关开封府公事,岂是他能随意问的,因此连忙道歉,“我、我没有恶意!只是……”

李在安有些难以启齿,但仍说:“其实,去年腊月前后,我家里发生过一些事。”

因为李在安的妻子在归家途中发生意外,李在安的母亲自觉有自己一份责任,因此死讯传回家中后,李老夫人就有些不太好。

精神方面的。

不清醒时跑出去过几次,疯疯癫癫寻死觅活。

但是有一日,“家母遇上了一个人。”李在安说。

蒲城有一座状元楼,高足三丈,是旧年当地为祝贺学子高中而建,与李家相去很远。

李老夫人那回发病,下人一时不察,竟误让她出了家门,一路跌跌撞撞来到状元楼附近。

「那天下着大雪,冷得人心窝里边都是寒的。」

年节时,李老夫人这样与归家的李在安说。

少了李夫人,这个年其实过得非常不是滋味。

两个人压抑地用过年夜饭,又沉默地守岁,子夜将来时,李老夫人不由与李在安讲到那个在状元楼惊鸿一面的年轻人。

她虽发病失了神志,但也本能知道冷,因此哆哆嗦嗦缩在檐下避风雪的时候,亲眼目睹街尽头的状元楼上忽然掉下来一个人。

咚一声闷响,溅起丈高雪浪。

她登时吓醒了。

积雪虽厚,却难保那样高度摔下来能安然无恙。

老夫人几乎深一脚浅一脚赶过去。

她想救人,却猝不及防看见一个……仙人般的人物。

对方陷在积雪中,清冽使霜雪都自愧弗如。

李老夫人遥忆起来,斩钉截铁对李在安道:「在人群里,你一定第一眼就会看见他。

「那是丹青都不能描绘的姿容。」

但是这样一个人,大抵也正面临着什么极大的难题。

否则何至于这样天气跑来这里寻死。

「寻死?」

被误会,那名年轻人感到好笑。

他笑着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腰侧有血渗出来,很快洇透附近的雪。

「我可不会寻死。」

老夫人以为他是嘴硬,胆战心惊地想从雪里挖他出来,「能活着就没什么事过不去,你才多大点,日子还长呢!跟老婆子回去看看伤……」

她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你还流着血呢。」

这是老夫人万万没有料到的,分明她在劝说别人,竟然连自己都劝动了。

陌生的年轻人静静地看她半晌,不知真假地道:「我可不能跟你回去,会给你惹祸的。」

老夫人一时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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