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公仪惊春拽着大师兄陪他出来放纸鸢。

公仪惊春找城主府的人要来一个白纱珠帘的帷帽，戴上的时候，掀开白纱抬眼望向大师兄，在光亮下毛茸茸的年青的脸露在大师兄面前。还没等大师兄再仔细瞧。

公仪惊春就放下白纱，骄矝地一昂下巴：“我这身可比你那灰扑扑的破布好看多了！”

大师兄默默蒙上“破布”，拎着纸鸢踏步而去。

公仪惊春气得跺脚，不忿地追上去，白纱舞动似蝶翅，珠帘撞动声清脆。

身后回廊处，红衣人倚在柱子上轻笑：“少爷，你没被邀请……”她朝后点头两下，继而道：“一起去放纸鸢么？”

对面的岂水苏握紧扇子，皮笑肉不笑：“不过是些小孩子玩意儿。”

“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春公子也才及冠，”嬉皮笑脸说完这句话，红衣人立马跑路。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大师兄，你放过纸鸢吗？会不会放啊？要我教你吗？”

大师兄本就寡言少语，伤了脖子后更是有理由不说话。对于小师弟一连串吐出的话语，他只回了一句：“幼时放过。”

没有蜜饯，堵不住他叽叽喳喳的嘴。

在永乐城潘湖的岸边，微风之中，柳条如线波动，与提下绿波一起荡漾。卖花女撑着堆满时令鲜花的乌篷船划过满湖荷叶与荷花，经过行人熙熙攘攘的桥时，有人叫停她，挑挑拣拣选鲜花。待人去后，她撑船打桥洞下而过，边朝着岸边而去，边叫卖着，最后来到扯住纸鸢线在堤岸上奔跑的公仪惊春身旁。纸鸢上的荷花和沙雁高高扬起。

“小郎君，小郎君……”

听见喊声，公仪惊春将纸鸢交到大师兄手上，这样的纸鸢他放过太多次，同飞蝉，同相渡寒，同文心师姐……

而卢雨青已经八年没有握过纸鸢线了。

乌篷船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鲜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荷花，其次有蔷薇，蜀葵，宣花，水慈菇，石榴花，金丝桃，茉莉……

卖花女鬓生白发，夸赞着公仪惊春的俊朗，一一介绍着这些她赖以生存的鲜花。

公仪惊春一样选了一枝，掏出灵石付款，在大娘喜不自胜的眼神里抱着满怀鲜花离去。

乌篷船又远去。

日头晒，躲在柳树下遮荫，公仪惊春大喊起来：“大师兄！大师兄！快过来啊。”声音和花香被风一起送到大师兄耳边。

卢雨青抛下纸鸢，快步跑过来。来到小师弟身边时，呼吸还有些粗重。

“低头。”

卢雨青蹲下来，低下头颅。

公仪惊春在鲜花里挑了朵最艳的石榴，簪到大师兄的脑袋上。

大师兄抬头，拉着眼前人的衣服，迫使他弯腰，满怀的鲜花跌落在地，他眼神含着侵略的意味，让人不禁打个寒战。

两人额头相抵。

卢雨青张嘴欲言，呼吸打在公仪惊春的脸上……

远远的，有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

“公仪惊春——”

两人惊而回首。

长翅膀的鹿踏空而来，背上坐着个身形高挑，素衣短发的女子，身后跟着御剑的垂头丧气的红裙姑娘。

——是凤微师姑和公仪飞蝉。

公仪惊春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遭了，暴露了。他自作主张把飞蝉打包去归燕宗学刀的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他把花一股脑塞大师兄怀里，让他快走。

凤微师姑怒气冲冲领着飞蝉跳下来，见到卢雨青，勉强扯嘴角作出笑容：“雨青啊，你先行一步，我同公仪惊春有事商量。”

卢雨青顺从离开，内心有些担心。

待人走远后，凤微反而平静下来点，有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感，问：“那孩子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飞蝉在后面挤眉弄眼。

公仪惊春无比自然地低头认错：“师姑，我错了。”迅速抬头瞄了凤微一眼又低下头接着回答。

“大师兄的伤是在灵界为人所伤……”

养孩子养这么多年，自然看出他的心虚。不过此时，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自己坦白，错在何处？”凤微不怒自威。

公仪惊春乖乖全盘托出：“我不该悄悄把飞蝉送去归燕宗学刀，我不该隐瞒师姑，我不该……”

凤微深吸一口气。

公仪惊春继续：“我不该私自偷下山门，我不该针对大师兄，我不该……”他说不下去了，像以前一样抱住师姑，感觉帷帽不太方便，随手摘下。

师姑总是很心软。

她的语气放轻下来：“告诉师姑，你为什么要送飞蝉去归燕宗。”

飞蝉也从背后抱住凤微，嘟囔着，不公平，只抱哥哥，不抱她。

凤微失笑，天大的怒火也在此时散去，她把身后的飞蝉揽到前面来，把两个孩子一起抱住。

公仪惊春趁机解释道：“飞蝉更适合学刀，相渡寒的一个师妹叫杨春花的，她讲飞蝉更适合学刀。我同飞蝉讲，她也同意了。”对不住了，春花，这锅给你背上。

飞蝉也接茬：“对啊对啊，师傅说我可有天赋。我去学两个月，都能同春花姐过三招。”

木已成舟。

凤微知道杨春花，群青榜上有名，是个实力不错的年青人。但她又问：“那对门主你们如何交代？”

飞蝉脸色难看：“他哪里在乎过我们。”

凤微揉揉两个孩子的脑袋，捏捏他们毛茸茸的脸蛋。没事的，还有师姑，师姑在乎你们，她的眼睛这样说。

一切说开。飞蝉与公仪惊春也有许久没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哥，你什么有空时候随我去归燕宗，归燕宗比逍遥门好玩多了，他们可不限制弟子下山，还有好多酒喝，春花姐老带着我去偷师傅酿的杏酒，我们被抓到了就会被罚去后山思过崖思过，小月儿，就是文心师姐送我的那只羽兔好喜欢思过崖的草，我把它放那里养着了。

我还认识了新朋友，我们一起跑马去西边的湖里找莲蓬吃，骑马也别有一番趣味呢。还有还有，最近师傅新收了个小师妹，才十二岁呢，唤小霜，人很伶俐，还会煮绿豆汤给我们喝。听说是师傅在雪地里捡来的。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哥，山脚下的戏院里开始排演你去清溪镇历练发现昆仑事变的故事。我瞧着，那扮演你的戏子可不如你好看。

我现在可以和春花姐甚至师傅过上两三招，相渡寒时常会来瞧我呢，就是老问你的近况，我让他自己和你通讯，他又不干。你两可真黏糊哈哈。”

像是要一口气说完这段分别的日子里所有的事。

公仪惊春点点头说好，以后有空去。他空闲时会给飞蝉传信，比通讯符好保存。

各大宗门城府都有设信使馆，比起阅之即燃的通讯符，修者们寄家书会选择交由信使馆，由信使送往各地。此举也为实力弱小的散修提供赚取灵石的机会。

凤微师姑常年在外游历，经常给公仪双子寄信。一沓沓信留在辛夷峰他们的住所里，封口以泥，以蜡油，以法术，以米粒……公仪惊春有次收到不知道以什么东西封口的信，糊了一手粘液，凤微经常就地取材，斩杀妖兽时，用它们身上的器官也说不准。

“诺，小霜做的绿豆糕。”飞蝉从储物袋掏出食匣。先是分了凤微一块，再递给哥。

三人说完话，凤微匆匆把飞蝉送回归燕宗。在凤微眼里，公仪双子一直都还是孩子呢。

公仪惊春站在原地挥挥手，告别凤微师姑和飞蝉。

长吁一口气，他戴好帷帽，向城主府走去，他们得待到散仙愿意告诉他们幻境始末，因为回到逍遥门得向吞鱼堂的曲仪长老报告历练经过，并且登上历练书。没想到来到古代还逃不掉述职报告。上次是大师兄口述的，这次换他，队伍中所有人轮着来，谁也逃不掉。

包括不善言辞的阿榴。

在大师兄他们滞留在永乐城期间，由陈幽师姐带队的阿榴和贺如莲两人已经回到宗门，不巧的是，报告历练经过这件艰巨的任务被陈幽师姐交给了阿榴。在阿榴挣扎着想拒绝时，师姐以一个春风拂面的笑容鼓励阿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脑子一热，阿榴两颊飞红地同意了。

两人身上还带着伤，毕竟人多妖凶险，师姐总有顾不上之时。贺如莲抱剑看着阿榴磕磕绊绊地讲述时，脑子放空，漫无目的地思考，突然想到大师兄和小师弟，不知道他们历练得如何。

——大师兄和小师弟还在等待。

公仪惊春回到城主府时，接连撞上岂水苏，王萧，城主，万木春两位女修。被其中四人夸赞戴帷帽更显其俊美。他要是有尾巴此时已经翘到天上去。

推开木门，大师兄暂居之所摆满了鲜花，公仪惊春一把掀开白纱，别到竹笠上面，露出骄矜傲慢的眉眼。

“大师兄，看我回来时经过糕点铺子买的脆冬枣，芒果脯，凤梨酥糕……”公仪惊春掏出小巧的木匣，打开一一展示给大师兄看，接着也不等人回答，便将木匣塞给大师兄。

“给你带的。”

他的笑容躲在帷帽的珠帘之下。

让人目眩神迷的日光打在那些该死的颗颗玉珠子上，也许是玛瑙，映射到他的脸上。

卢雨青感觉身体中脏器如雷轰隆响起。

——轰隆

一张包藏祸心的俊美皮囊在雨夜中来到他面前。他倏忽间想起与公仪惊春初见之时。

他很讨厌雨夜，可偏偏那天也是个雨夜。逃出流放的队伍后，他浑浑噩噩在人间界流浪，听说往东走有仙山，他跋山涉水来到人间界最东边一个荒废的山野，那里曾有贵族祈福，修建了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阶梯，和他幼时在话本子里听到的仙山一样，他爬啊爬，雨下得好大，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被途经此处的石火散人捡到，带回逍遥门。

石火散人带他去馔堂，给他煮了碗面。在他埋头苦吃时，有个神仙玉童般的少年冒出来，嘴里含着食物，手里拿着食盒，口齿不清地喊：“哟，哪里来的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