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旻穹,秦浥比杨酲感情深一些。从他在人间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他就逐渐踏上了追寻真实的路。
一开始只是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脑海里人影绰绰的画面变得近了,或者更具体了,他慢慢可以听到记忆里旻穹的雨声了。而记忆的第一次爆发也是在雨天。
当雪白锋利的刀刃刺入身体,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痛,而是震惊,随后便是强烈的窒息感。白光乍现,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又来自何方。
他这辈子籍籍无名,又过分潦倒。母亲染病早早离开,父亲带着阿姨就快要组建新的家庭时,他其实是诅咒过那个男人的,他在心里咒骂他不得好死。于是那个男人真的不得好死了。
当他透过门缝看到那个男人从高楼一跃而下,剧烈的碰撞声即使很远也能听到几分。母亲离开时他还小,没来得及嚎啕大哭,而他第二次窥见死亡时也没有哭,因为怕外面的人听到。所以他冷漠地注视阳光照进屋里,却认为那样的光芒绝不会落在他身上。也许他这辈子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吧,早点离开倒也没什么不好,他对人间没有留恋。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杨酲向他伸出手时,他怔愣了很久。杨无复接他入门时,他笑得很开心。他是个聪明的,知道如何讨人高兴,尤其是身在屋檐下,该讨好谁,怎么讨好,他倒是很有心得。
譬如在杨父杨母面前,他总会乖巧懂事,从不懈怠,从不多话,也会主动彰显自己在某方面略逊杨酲一筹,以此博得所有人的好感。而当杨父杨母吵架时,他敏锐地感受到杨酲的恐惧,即便对方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但他捕捉到那发白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手指,于是他带着杨酲上阁楼,组建他们的秘密基地。
他观察到小时候的杨酲总是不开心,于是他学说玩笑话,带着杨酲做很多此前没有做过的事,即便他才是年幼的那个,却总将杨酲护在身下。
杨酲说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很开心,说他不想笑可以不用笑,后来又说他的眼睛像琥珀,他知道自己终于成功了。将讨好变成真的有好感,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他要面对的不止是杨酲的情感,还有背后的杨无复和穆林,以及其他什么人的眼睛。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还可以处理好这些,因为十几年都撑过去了,这点历练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让杨酲的眼睛永远盯着他一个人看,这没错。他自我安慰道。时间会流向未来,流向属于他们的明天。
但也许是命运看他大起大落,竟然还能在汪洋上活下来,于是心生嫉妒非要叫他好看,因此他很快便遭到命运的报复。他没有抱怨不公,只是担心杨酲明天早上会不会赖床,会不会好好吃饭。
第一次来旻穹,他觉得这个地方很有病,因为从人间到旻穹一共两条路,一条水路,另一条陆路,上面先是水,下面却是陆,就好像梦境一样颠倒。之后他才知道,上面的水叫忘川镜湖,下面的陆是走马回廊。
在旻穹待了几天,白雱告诉他很多那里的事,还说他身上有春神命格。他觉得他有病,白雱有病,这个世界也病极了。
回想着白雱的话,脑子也跟着发起神经,记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溜走,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三分。
他偶尔会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身负重伤,倒在大雨里,血污和雨水混杂,空气里有难闻的铁锈味。明明记忆并不能保存气味,但他本能地觉得那时就是这个味道。他从身体里抽出一个团状的东西,然后将它撕成两半,一半逃命般去了人间,另一半则被拦下留在手边。之后他便失去意识,再睁开眼时,人已站在时间漩涡前。在这件事里他没搞明白逃去人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被留下的那个又是什么,自己如今是谁,为什么会来到此处,所以他将此事埋在心里,并没有全然告诉白雱,然后让记忆慢慢回归。
那时候他可能觉得自己有点作死吧,上辈子是,这辈子还是。
从作为魂灵第一次回到杨酲身边,他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很像记忆里雨夜下的铁锈。直到后来注意到陈谨,他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相同的但是更剧烈的气息,他的脑子又开始不太正常,记忆回流加快,他头痛欲裂甚至有时难以清醒。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绝对有问题。看到杨酲夜里频繁入梦,他强忍着不适陪在对方身边,哪怕杨酲亲口对他说以后再也不要拥抱他,让他走得越远越好,但他不想再离开一次了。永远都不想。
爱的人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思念就在夜里一遍遍攀升直指月光。他从前不太擅长诗词歌赋,觉得很多诗人兴许都是无病呻吟,但他现在真真体会到什么事思念一个人到极致。他看到什么都会想到对方,会在身边所有人的身上寻他的身影,但心里又深知谁都不是他。
收服一只恶灵,他就离真实更近一步,当然痛苦也加深一分。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自己去找回失去的真实,找回与并肩之人的往昔,甭去管什么人间大义,他也要走上这条荆棘密布的路。但白雱有天告诉他,他身上也许有春神命格,绝不可能停留在杨酲身上很久,因为旻穹需要他的力量。但杨酲身上有种凶煞之气,没有春神神力与之平衡,他也命不久矣。
秦浥不允许杨酲出任何事,于是在对方酣然入睡后,他总整夜整夜地查阅古籍,快要将织梦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选择了那条棘手但不得不选择的方式——在旻穹的见证下签订黄昏契约,与杨酲互换命格。这样杨酲拿到春神命格,倘若之后二人魂体剥离出现意外,命格会保佑他平安。
就像人间的高利贷一样,签订黄昏契约意味着不详,因为曾经签过契约的人都没有踪迹了。完成契约兴许还好,但倘若违背契约,人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也许最好的情况是永远留在走马回廊吧。
做好赴死准备,命运又给他当头一棒,说他和杨酲的命格早就换过了。
是那个身负重伤倒在雨夜的时候吗?秦浥不敢确定。
以及,杨酲和走马回廊的看门人、忘川静湖的摆渡者签了黄昏契约,他交换的是他的灵魂。
就好像故意玩弄他一样,让他的情感大起又大落。
所以当他得知真相后再见渡厄时,他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就像小时候自己意外得了一盒五彩斑斓的糖果,他忍了很久也不舍得吃,结果被外面的小孩一把抢走摔了粉碎。以至于当秦浥和渡厄都知道对方曾是自己的一部分,且渡厄也在逐渐恢复记忆时,那个时候渡厄已经后悔,但后悔也没用,秦浥还是想将此人挫骨扬灰。
但其实他更想挫骨扬灰的人是他自己。是他缄默惯了,是他不够坦诚,所以天道要来惩罚他么?
在杨酲不知道的时候秦浥也找过渡厄很多次,二人次次不欢而聚不欢而散,打到你死我活难舍难分,这就像是双方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他们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在撕开彼此伪装的面具,渡厄眼中的挣扎与不甘,秦浥心中的愤怒与绝望,最终演变为一场宣泄和厮杀。
有时渡厄会让着秦浥,却让后者觉得更加愤恨。秦浥将渡厄逼入绝境却又在最后一刻收手,因为他知道渡厄的存在与否也牵动着杨酲的安危,而自己也不是完全无错。
白天他要在杨酲面前强颜欢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夜晚则如恶鬼与渡厄在忘川静湖上展开殊死搏斗。走马回廊深不见底的石板上沾染过他们的血迹,忘川镜湖平静的水面倒映过他们伤痕累累的面容,整个旻穹都像是在见证这场因命运而起的滑稽剧。
除此之外,其实更多的还是渡厄认为秦浥太弱了,很难保护杨酲不受迫害。
“你将他逼入险境,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他红着眼,手上沾满淋漓鲜血,“日日入梦,每一次追忆都会反噬其身,你在要他死!”
其实他说这话一半在指责渡厄当时的举动,一半也是对自己无能和沉默的控诉。他知道入梦不是渡厄的主张,也深知契约定下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但他总不可能对着走马回廊那个死物发泄,只好将矛头对准了曾经的自己。
“可我不就是你吗?”渡厄轻飘飘地说了这句话,面上平静无波,但秦浥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煎熬。渡厄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让他作呕的冷静,这个人撑住小舟,眼睛凉凉地瞟过他,“我欠他一命,到了该到的时候自会奉还。至于你说的入梦反噬,我也会处理。”
渡厄做到了用半神之躯拖住走马回廊索取灵魂的频率,而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他只能在杨酲偶尔因梦魇蹙眉时悄悄伸出手抚平那紧蹙的眉头,在对方意识模糊地唤他名字时轻声应和着“我在”。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给不了。
于是他疯狂地翻阅织梦居中所有与命格、契约相关的古籍,指尖因长期握笔而泛白,眼底的红血丝浓得化不开,却依旧找不到任何能彻底解除契约又不伤害杨酲的方法。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多么渺小,也没有曾经认为的那样无所不能,那个曾经以为只要讨好就能换来真心、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掌控命运的人,一次次地怀疑自己所谓的“处理好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他真的处理不好了。
其实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他不知道能不能行。就是他作为第三方插手契约,总之走马回廊要的无非是一个灵魂,谁的又有什么区别?他代替杨酲去承担日后风险,他本就死过不止一次,再死一回又有何妨?
可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杨酲敏锐地感受到并压了下去。杨酲质问秦浥为什么要替自己做决定,说即便他这么做自己也不会快乐,为什么就不可以坦诚一点,为什么不可以共同面对未来的凶险?
秦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杨酲压抑的声音像刀反复切割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想说自己只是不想再失去,想说他害怕看到杨酲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苍白的沉默。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原来认为的所谓“保护”,其实是一种不信任的枷锁。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他错乱的快要停滞的心。这时候他才逐渐明白,在这场由命运主导的棋局里,他和杨酲早已是共同进退的棋子,任何试图独自承担的想法都是对这份感情残忍的辜负。他忽然意识到真正该解开的不是契约,而是自己心底那份近乎偏执的自责与恐惧。
……
这次的回忆猝不及防,秦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身负重伤的雨天,只是面前不是时间旋涡,而是与他一样负伤的杨酲,背后是潺潺溪水和像是被轰炸过一样的高脚屋。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他满是泥泞的衣襟上。
雨模糊视线。秦浥望着杨酲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额前,眼中闪过痛意,他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角,声音沙哑而轻:“别走。”
他看到杨酲猛地一颤,却还是转过了身。“为什么?如果你喜欢人间,你去一百年、五百年,甚至轮回转世百次千次也无妨,像之前你离开百余年一样……都没关系的,我可以在旻穹等你回来,哪怕是等到时间尽头!”他的声音混在越来越冷的雨雾里。
“秦浥,我不会再回来。你就当是我不爱了吧。”杨酲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即将回归远方。他的背影单薄而决绝。“我从始至终最想做的是成为一个人,其他一切都可以舍弃,包括微不足道的感情。”
“你说我们的感情是微不足道?那……”秦浥心如刀绞,喉咙里像是哽了根刺,痛到快要发不出声,“那些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你说爱我的时刻,都是微不足道的吗?”
“是,是我骗了你。”
“你在人间轮回那么久总会觉得腻的,人都会腻的,等你腻了再回来看看,好不好?”
杨酲沉默很久,等到雨水浸透衣衫,他才低声说:“是啊,人都会腻的。腻了就该丢了,丢得干干净净,对吗?”他身上的血和雨混杂在一起,显得狰狞而又瑰丽,像不败的玫瑰,其实那些血迹大部分不是来自他,而是来自秦浥。杨酲回头,望着那个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人,眼神极其淡漠。
秦浥挣扎了一下,但没有起来。杨酲在他身上下了千斤重的符咒。
杨酲继续冷冷开口:“我瞒了你很多事,从前觉得没必要说,而如今是我不需要你了。我要走了,等我走后你身上的符咒自会解开。你会自由的,我也是。”
从今往后,我将不再需要你的存在。这是一次彻底的告别,我确实再也不需要你了。
阴沉的雨还在下,打在秦浥的脸上。他抬起头,紧紧盯着杨酲的背影走远,仿佛想把那道身影刻进灵魂深处。雨水顺着杨酲的发梢滴落,他没有回头,但声音始终回荡在秦浥耳畔:
“忘了我,就像我从未出现过一样。”
“秦浥,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不要再试图寻找我,也不要再期待我会回来。这一次,我是真的离开了。”
雨声好像小了些,天地间只剩下了空旷与寂寥。
他这次真的只剩一人了。
雨水漫过青石板,浸透他的衣襟,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凝视远处的山道,而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等到回去织梦居,发现那里也被他二人毁了大半。年轻的白雱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兴许和之前一样还是对他们的斥责吧,从前他总会狡猾地开几个玩笑糊弄过去,而如今他只能浑浑噩噩地发愣。
正当秦浥泪流满面悲痛欲绝之时,一道微弱却清亮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叫了他的名字。他怔怔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走近,那人带着狐狸面具,面具边缘镶嵌着细碎的银饰,行走时叮当作响。
当时杨酲离开百年后回到织梦居时,秦浥还奇怪这人怎么不戴面具了,对方只说是丢了。于是他闲来无事又给对方做了一个,不过不再是青面獠牙,而是一只赤狐,他给自己也做了一个,是只小狼。
“凭什么你是狼?倒显得我像只温顺的狐狸。”杨酲这么说,脸上笑意却愈发浓郁。
秦浥轻轻环住对方的腰,“因为赤狐是旻穹最珍贵的生物,而狼最具领地意识,也最念旧。一旦认定了归属,永远不会更改。”
你是我的珍宝,也是我的归属。
当下,面具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熟悉的声响像碎玉落进清泉。那人停在他面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块温热的糕点,糕点上还沾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尝尝这个。是桂花糕,我向白雱讨教学会的。”
秦浥下意识去接糕点,眼前画面却忽然一滞,随即下一刻白光乍现,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时间漩涡。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去吧,我将命格留于你身,去人间寻找他的影子,去找回属于你们的答案。”
下意识踏入漩涡边缘,四周顿时流光溢彩,万千世界在眼前流转,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与他擦肩而过,那些都是此生选择轮回的魂灵。
直到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只是一眼,他便知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此时身无分文,空有一身命格受人尊敬,得以永生。
人间磋磨,众生百态,我愿用世人眼中最珍贵的东西,换对方此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他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
……
“秦浥,秦浥!”
模糊间,秦浥似乎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努力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织梦居某个角落房间的软榻上,柴火在炉中噼啪作响。屋里除了他并无他人,屋外风雨交加,就像很多年前那场潮湿的雨一样,他感到恍如隔世。他抬手抚上胸口,身上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他曾经历的一切并非梦境。他坐起身,目光落在手边微微发烫的茶盏,水汽袅袅升腾。
一个人影从门外缓缓走入,是白雱。
“你醒啦?”白雱抬起苍老的面容,陈年褶皱显得她有些疲惫。
“杨酲呢?”
“他比你醒的早,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白雱手里拿着一盘刚做好的桂花糕,“你还没醒的时候他一直守着你,差点把我这几间小屋的门槛都踏破了。不过还好他刚恢复,身体还有点嗜睡,现在被人抬回去睡觉了。”
听到杨酲没事,秦浥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下。白雱吃了几块桂花糕,将剩下的递给秦浥。
望着白雱老去的面容和她手里的糕点,秦浥一时觉得心中堵塞。明明这里的魂灵都不会老去,可她眉眼间却透着衰败气息。恢复记忆的秦浥回想着她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明明他从织梦居离开,也就是将神核一分为二时,白雱还很年轻。这短短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秦浥望着白雱,问:“你为何不为自己续灵?上次见你,你还很年轻。”
“续灵”是魂灵们保持年轻外貌的一种方式,只需要花费一点能量即可,况且他们身上很多能量都是从旻穹取来的,因而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有着年轻貌美的外表。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白雱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秦浥口中的“上次”并不是指这辈子,她诧异地望着对方,“你怎么会知道续灵的事?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是你自己在织梦居翻古籍看到的?”
“不是,”秦浥露出了一个浅笑,那个笑容与白雱记忆里的春神面容相吻合,与织梦居大殿中央的神像几乎一模一样,“是我啊,白雱。”
白雱瞳孔微微一缩。
随后,秦浥将自己的全部经历都告诉了她。说完后,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当事人喝了口茶。故友重归,秦浥以为白雱会喜极而泣,或许至少会激动万分,然而她只是沉默着凝视他很久,之后情绪陡然爆发。
“所以当年你是将神核一分为二了?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一直以为你已经烟消云散了!”白雱气得打翻他的茶杯,热茶撒了一地,“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找了你多久?你消失后,织梦居乱得几乎要翻个底朝天!”她咳嗽几声,接着怒斥,“不过那些都是小事。可我日日夜夜睡不好觉,试图找到你留下的蛛丝马迹,你呢?你一声不吭地去人间,当年的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着,眼中却是压抑了多年的痛与怒,“等到我好不容易在人间感知到春神命格的气息,又看到你那张熟悉的脸,我以为是你,结果你不认识我,我就以为……我以为你被天道抹去,而你的命格被他人继承了。”
秦浥静静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愧疚。他知道,这一声控诉背后,藏着的是多少年的等待与牵挂。他想要安慰白雱,说很多抱歉的话,但话在嘴边却被一阵咳嗽堵住了咽喉。
“所以你的容貌……是因为我的离开吗?”
白雱情绪稳定下来,她摆了摆手,“我可没说是因为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接着她略微停顿,继续说,“我为的是旻穹,为的是全魂灵!再怎么说我也是织梦居铁三角之一,就算另外两只角没了,我一个也可以当三个人用。”
“……那渡厄呢?他作为留下的那一半,也没有告诉你什么吗?”秦浥努力平稳呼吸,问。刚问出这个问题他就想起来,或许渡厄和他一样记忆不全,无从开口。
白雱缓缓垂下眼帘,“当年你走后,过了好几年我才听说忘川湖畔上来了个终日佩戴面具的摆渡人,这人灵力强劲,后来又成为了走马回廊的看门人。我亲自去打探很多次,渡厄根本不认识我,对人类也怀有极大的敌意,我趁他不注意时探查过,那是个半神之躯。所以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修炼时出了意外的神灵。”她叹了口气,继续道,“直到我知晓杨酲身上的契约,那时候我重点探查渡厄,这才发觉他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秦浥静静听完,眉头微蹙,似在回忆什么,片刻后轻声道,“原来如此……你刚刚说他成为走马回廊的看门人,但我记得之前那里根本不需要什么看门人。”
白雱继续道:“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你走后不久,织梦居大乱,旻穹也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封印在九重山的绛之遁形,利用分身幻影偷渡到这里,在走马回廊上引发爆炸,导致大量记忆碎片外泄。那段时候很多人会梦到前世的事,不过很快我们就加固了九重山的封印,绛之也暂时回到他该回的地方,而走马回廊也就在那时从神灵里摘选了合适人选来驻守此间,渡厄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神灵。后来丢失的记忆碎片悉数追回,但极少数到现在依旧下落不明——现在看来,你曾经的记忆被走马回廊吞噬,后来又被绛之劫掠了。而经过核实,和你一样被劫掠的还有一个人的记忆,”
她顿了顿,抬头,眼睛却有些躲闪,像是不愿去看秦浥,“……是谕师,酲。”
秦浥神色微变,瞳孔蓦然放大。
……
“所以他现在住我隔壁?”秦浥一口一个桂花糕,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白雱,“他醒了吗?我能去看他吗?”
白雱笑了几下,“我算是不明白了,他当年抛弃你,又害得你把自己劈成两半,你怎么还那么爱他?”
“我还是觉得当年的事也许另有隐情。”秦浥放下手中的桂花糕,看向白雱,“其实你也不愿相信的吧?”
“行行行,另有隐情另有隐情,你们一个二个都没张嘴、都有苦衷!去吧去吧,不过他还在睡,你动作轻点儿。”白雱无奈摆了摆手,道,“他现在的体质很不好,前前后后又受了那么多伤,况且还不知道他的记忆恢复得如何。他也算是命途多舛,如果换一个魂灵,或许早就该消失了。”
而当秦浥刚跳下床,急急忙忙将要跑出去时,白雱又喊住了他:“秦浥!”
秦浥回头,却看到白雱脸上浮现平稳的笑容,与很多年前那个站在风里恣意欢笑的女孩逐渐重合,“还没来得及说——
——欢迎回家。”
秦浥蹑手蹑脚地推开隔壁房间的门,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
房间里光线柔和,杨酲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从前秦浥就观察过,哥哥睡着时呼吸总是很微弱。秦浥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惊扰了对方的安宁。他的哥哥静得像一幅画,连呼吸都带着易碎的美感。
秦浥就这样静静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微光透过窗棂,在杨酲的发梢染上一层浅淡的金辉。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夏天,哥哥也是这样被阳光晒得温软,还说他的眼睛像琥珀。
而记忆里很久前,在他还是春神的时候,哥哥和他其实撑船去过忘川静湖不止一次。哥哥说想要将世间最明亮的星星都收集起来送给他。那时的风很轻,云很淡,但其实对方的眼眸却比星星还要亮。
他指尖轻轻蜷缩,心脏某处传来熟悉的钝痛,却不是先前撕心裂肺的痛苦,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暖意。他想,无论当年究竟藏着怎样的隐情,无论未来还要等多久,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窗外的风雨已经停歇,旻穹依旧是绿色的,只是似乎没有记忆里那么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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