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她长兄呜呼的那一日,李希正和她的侍女余诃子在她们那透风的旧宫室里敲敲打打。
那会儿她搭着梯子正转头给余诃子递榔头,远远便看见宦者匆匆忙忙奔进来,边挥着手边大声呼号:
“不好啦!不好啦!”
李希一惊,转瞬又是一喜!
“怎么了怎么了!莫不是我那久病的老父亲……”
却见那少年宦者丝毫未觉有异,只苦着张脸解释道:
“不是官家,是晋王……”
李希脸一垮。
“哦,他怎么了?”
宦者并未瞧出李希兴致缺缺,只喘着气禀道:
“晋王……他死啦!”
闻言,李希和余诃子双双一怔,便没忍住对视一眼便仰头哈哈大笑了出来。
宦人愕然,就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俩女人:
“……你们这样,不大好吧。”
余诃子却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花摆摆手:
“人都死了,乐一下怎么了,他还能知道不成……哦对,他是怎么死的?”
那少年宦者挠了挠头,不大确定道:
“听宫门口的同僚说,是那晋王李明擅离封地无诏入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实则是眼见着官家身子不好了,带着私兵想趁机谋反。结果被武周侯识破,领卫军一举击杀于宣平门前!就半个时辰前的事!”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动静。三人纷纷回头,眼见一名侍女匆匆忙忙奔进来,边挥着手边大声呼号:
“不好啦不好啦!”喘着粗气在李希的木梯子下停住。
“……晋王死了嘛,此事我都已经报过了!”宦者道。
侍女却摆了摆手,然而还未及开口。
“铛——铛——铛——”几道醇厚而悠远的钟声自远处沉沉响起,层层叠叠,震得人神魂不覆。
几人同时向这宫城的中心遥遥望去。
“这是?”帝王殡天的丧钟!李希的老父亲终于归西了!
李希面上一喜,还来不及收敛,又有一人自外头奔进来。
“不好啦!不好啦!”
“又怎么了?”
“公主公主!”最后进来的那宫人急喊道,“不好啦!你要当皇帝啦!太后领着人过来啦!”
李希一僵,手里久久还未递出去的榔头应声坠地……
***
数月后,时至正月末。初春的寒意依然料峭,太学外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身着官服往来,在寒风中愈显行色匆匆。只在经过太学门前时,他们的目光不时停留一瞬,落在伫立那处的瘦削身影上,随即又漠然移开。
倘若有人不止一次途径过此处,便会越加奇异地望来一阵,只因那身形单薄的女子在此处已站了不下三个时辰。锐利的寒风将她的双颊割出淡粉痕迹,可她眉目疏阔,在冷意倾泻中也毫无离去之意。
女子身上裹着一件陈旧的棉氅,一身素淡的装束在达官显贵频频出入的街巷间显得尤为突兀。寒风一起,她便紧紧将那透风的棉氅裹拢,哪怕这动作对御寒其实并无多少作用。
行经者竟都无人认出,这女子原才是这街巷间,乃至于天下之间身份最显贵的人。
这正是登基不过半年的,这大魏朝的第三任皇帝李希。
半年前,她被她的祖母——太皇太后姚婴强行押着,在她并未曾见过几面的父亲灵前继位,成了华夏前无古人的第一位女帝……
也是一位孱弱无能,名为帝王实为傀儡,夹在朝堂几方势力间不得喘息的女帝。
李希时年二十有二,身为已故成帝的亲女,享受帝女的身份却不过十年。只因一场宫中变故,使得李希在两岁时便匪夷所思地在宫中“失落”,流落到掖庭被宫人养大,直至十二岁时才被找回,头一次见到她素未谋面的皇帝父亲和把持朝政的太后祖母。
不仅如此,她的生母出身低微,更早早丧于生产。李希于是既不得宠,又无母族依靠。在成帝一众子女中,唯有她既无依仗又无根基,甚至因着这境况,堂堂帝女连婚事也艰难,时至今日仍云英未嫁。
若非如此,这“烫头”的御冠又怎会落到她的顶上?
而今这骤然落在头顶的冕疏不仅未能改变她原本就困顿的处境,还为她本就坚苦的生活更添了如履薄冰的惊险。
朝中几派,既盼着她死,又盼着她活。既恼她活着平白占去了至尊位,又忧心她死了反叫别派趁机占去上风。而她受此影响,便是死也死不得,活又活不自在,唯求破局。
今日是她守候在太学门前的第三日,仍未能够踏入眼前的大门。可她不能放弃,因为对于太学乃至天下而言,她不过是个可怜又无力的傀儡,但对于她来说,太学却是她挣脱险境的关键。
此时太学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动。门番踏出的一刻正好对上李希疏淡的眉眼。
他一怔,面色骤然烦躁起来。
“夫人!三日了!早便同你说过,我们祭酒不见客!夫人快请回吧!”
李希一愣。她堂堂女帝,岂是谁的夫人?
只是以她如今的年岁,在这京中确实鲜有还不曾成亲的女子。
她决定暂且原谅门番的冒昧,反而摆出一副笑脸来。
“老叔,麻烦你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是李二娘求见。”
那门番闻言大怒。
“你叫谁老叔呢!我今岁刚满三十!”
李希不欲同他计较,大度地从棉氅下伸.出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摆了摆。
“你说是就是吧。”
门番更气了,当即就要冲撞上去,脑中却霎时闪过前两日通禀时祭酒的吩咐,不得不按捺住,绷着一张脸没好气道:
“你这妇人简直不可理喻!快走快走!这太学又岂是妇人能进的地方!祭酒都说了,不认识什么李二娘!”
李希听过便笑出了声:
“哦?他不认识?当真?”自然是假。张舍堂堂太学祭酒,岂会不知当今女帝李氏行二?而如今会找上太学门来的也唯有这一个李二娘。
他不过是仗着李希在外不好言明身份,便可装傻充愣避而不见。
“你且去告诉他,我在此候了他三日,忍耐早已告罄。倘若他再退避不出,大不了我便撕破了这脸面将我身份公之于众!且看到时是他更难收场,还是我?说句粗鄙话,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颜面我想顾便顾,不想顾了也无甚大不了的!”
门番一听便是大惊,只道以这女子话里话外之意,莫不是她的真实身份与祭酒勾缠颇深?倘若她公布之事当真有碍祭酒名声又该如何是好?
他一边暗自揣测不断,一边再不敢含混,连忙奔进屋里禀报。
这头李希说过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便裹紧衣裳在太学外头继续候着,只觉那门番进去良久仍不见出来。
不同于先前只是言语恐吓,眼下她是真有些耐心告罄。
冷风底下,李希跺了跺脚徘徊在门前勉力驱寒,耳边正听得有马蹄声不慌不忙地靠近。
一架金桐华盖的马车在太学门前停下。
仆从掀开那车驾的帘帐。自帘帐后伸.出一只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搭在仆从臂上,俯身轻步自车驾踏下。
扛过这车马带来的骤风,李希缓了缓寒意才将抬起的目光落到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头戴银白三山冠,冠上垂下墨玉宝珠嵌缨,束在棱角分明的颌下,着一身墨色袍服,细腰上缚着独属于九卿的银印青绶。
再看他面上无须、眉目清润,面容生得如玉如琢清绝无双,一双眉目,只淡淡一瞥便若水殿风来,霞光无垠。此时与她相对,瞧来正是一个长身玉立鹄峙鸾翔。
李希不禁怔了一瞬,转瞬便猜出来人是谁。
这不正是她那短寿长兄的夺命鬼——武周侯温逊吗?
亦是压.在她头顶上的太皇太后姚婴最有力的政敌!
她不免生出疑惑,怎从未有人同她说过此人竟生得如此瑰丽,提起便只说是个权宦,亦是酷吏。
而且此时他望向她的神情,似有一丝呆?
应当是错觉吧……
两人同时移开目光,再对视时又各自扯开一抹客套的笑。
温逊俯身行礼,动作却不紧不慢,李希则心照不宣地赶在他下拜前头作势虚扶:
“君侯免礼,在外一切从简为佳。”
那温逊便厚颜又从善如流地免了,嘴上倒说得客气:
“是臣思虑不周。”
他似是看出李希周身寒意,立时抬手吩咐了仆从呼开大门,恭恭敬敬将李希迎入太学。
入了太学主殿,却不见祭酒张舍。李希安然落坐,与温逊相对。
她不问,温逊也不刻意提,但他们彼此心知,这太学实际的主事是他温逊。他既在此,张舍在与不在都无妨了。
况且他本就是张舍被李希恐吓之后,火急火燎遣人请来收场的,生怕李希一个性急,真在太学外敞开帝王名号,叫他得个不敬君主的恶名。
即便是个傀儡,还是女帝,致学之人也最忌恶名。
这头温逊着人布好了炉子,又烹上茶水为她驱寒。李希便捧着茶盏舒适地一叹。
“幸好赶巧了今日碰上君侯,否则还不知我今日还要在外受几多寒风。”
那温逊垂眸分着茶水,长睫轻扇,口中却悠长而淡然道:
“陛下说笑了,臣却不觉赶巧。”
李希疑惑地扬眉:
“哦?”
温逊面色不变,缓缓开口:
“接连三日,陛下等的,不正是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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