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皇太后

温逊的忌惮毫无源头可寻。

不仅因为他自身已经站得足够高,平日里与太皇太后说话都不带客套,更因为李希的许多过往,在她登基前无人问津,在她登基后却为众人乐道。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她年幼时曾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傻子,据说直至五六岁时才学会开口说话。

谁会认为这样一个心智迟缓又自小无人教导的帝女,能有同深沉老道的武周侯对话的智计?

唯有温逊自己,倒分明是打起了万分的精神来应对她,以至于她先前苦思的如何先向他证明自己不是个傻子的方案,竟一个也没用上。

“难道是我今天看起来格外聪明?”李希抠着下巴思索道。

余诃子当即给了她一个白眼,转而又耐着性子道:

“要不要细细查查?”

李希却正了颜色,摇摇头:

“眼下不宜如此。”

眼下也的确腾不出手去管温逊,只因此人着实雷厉风行。

隔日的朝上,以太学祭酒张舍为首,清党齐齐上奏,欲迎女帝入太学。

世族众臣措手不及,唯有太皇太后端坐在帘后,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场面,一下朝便急匆匆将那闹出此事的孙女召来。

长乐宫内主座的位置摆着金雕玉饰的一张轮椅,其上盘龙飞凤。姚婴坐于其上,着一身绛红金纹深衣,腰间挂黄赤绶四彩,发髻微散,闲闲倚坐。她望过来时,一双凤目沉静浩瀚,眼角有浅淡沟.壑,却仍见美人风仪。

姚婴已年过花甲,但面容看上去却仿佛只在不惑之年。她少时是豫州士族中闻名的美人,可如今已无人再敢直视她。

主座旁跽坐着一名年近古稀的妇人,所穿却并非寻常命妇或女官式样,而是正经的文官朝服,银印青绶,浑然九卿规制。

这妇人是汝南君尹宛,侍奉姚婴多年,自大魏开国时便破格以女子之身任中宫大长秋。高祖崩逝之后,姚婴权柄已极,尹宛凭此时机跃入前朝,封女君,食邑千户,以大长秋之名,行尚书令之实。

即便因女子之身,她始终无法站上崇德殿,但如今以她对姚婴的影响力,已足以被朝中暗称为“内相”。

姚婴不爱卖关子,见李希入内俯身行礼,竟也不吩咐她起身,挥退左右便道:

“你欲入太学?”

李希闻言,依旧跪着却直起身,面色不改地直视姚婴道:

“回祖母,孙女不欲入太学……”

预料之外的回答,叫姚婴不免一愣,一时间竟猜不出这本就不大熟络的孙女究竟在盘算什么,便质问:

“你是要告诉朕,今日张舍等人摆出此等阵仗要迎你为司业,是他们自发所为?”

李希却坦然答:

“自然不是。此事的确是孙女的意思。”

姚婴与尹宛对视了一眼,终于道:

“起来吧。”

李希起身,顺着姚婴随手一指到桌案旁坐下。罢了她也不开口,只恭顺地坐着等姚婴发问。

“你既无意于太学,这几日又是去人家门口吹风,又是约谈温无恪,究竟想干什么?”不过才几句话的工夫,这以往她未正眼瞧过的孙女已勾起了她的兴味。

李希抬起圆溜溜的眸子,眼中闪着诚挚的光:

“祖母容禀,只因孙女想要与之交谈的从不是温无恪,而是祖母您呐!”

这模样,见惯了逢迎的姚婴与尹宛都只当她是谄媚。

“每日定省,皇帝都能见到朕。”

却见李希垂眸摇了摇头。

“每日定省孙女见到的是祖母,但孙女想见的,是大魏的太皇太后。”

两名长者齐齐一怔,望向她的目光终于认真了一分。

“在朕这些子孙当中,你倒是头一个这么说的。”姚婴说着,神色竟有一丝柔缓,“你欲与太皇太后谈什么。”

李希望着二人神情,心知时机已成熟。

她却不急着开口,当即整肃了神情,跪起身,朝姚婴长长一拜。

“陛下,”她改口不再称祖母,“孙女以为,当下是个绝妙的时机。”

姚婴不解其意:

“此话怎讲?”

李希长舒一口气,端正地跪坐着,目光定定望入姚婴眼中:

“高祖康成年间,大魏国业初定,陛下临朝,曾以皇后之名下令宗室、士族之女入京,于太学之侧开办女学。而后却因朝内反对之声过甚,且宗室士族百般推拒,不过两月便只得作罢。

“可今时已不同往日。一则,康成年间,天下刚定国业不稳,世族多疑心陛下开女学是欲以各族家眷为质,而如今陛下已削平区宇,康济生灵,数旬之间,四海宁晏,天下归心。

“二则,彼时我朝沿袭旧制,由宗室、士族共掌朝局。而今时开设科举,寒门派系由此而生,世族宗亲已无法再如从前一般掌控朝堂。值此之时,若令世族女儿入京,对各族而言便不再是威胁,反而是入政局、亲皇家、打压清党的新途。

“三则,往日朝臣以颠倒阴阳、罔顾乾坤之名斥责陛下。而如今,我虽不才,却也实是以女子之身在位。如今清党既大肆请命迎我入太学,陛下何不‘退一步’,以女帝为女子,不宜与太学儿郎一同进学为由,重开女学呢?”

李希说罢,殿内久久沉默。

姚婴心下震动。近些年来,她将诸多心思置于朝局党争之上,已无暇顾忌年轻时的某些执念。但夙愿仍是夙愿,一朝记起,又岂是能再轻易放下的?

倘若而今当真能实现呢?

姚婴偏头,望见尹宛眼中与她一般无二的激荡。

但尹宛比之姚婴更快平复下心绪:

“如此说来,陛下这些时日的动作,竟都只是为了实现太皇太后旧日心愿?”

李希闻言却浅浅一笑,坦言道:

“并非如此。女君自然也看得出,我是在帮自己铺路。”说罢她直起身再拜,“祖母,倘若此番可成,女学可否交予孙女。”

姚婴闻言沉吟半晌。直到此时,惯来淡然谋划的李希才感到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此番兹事体大,不是易事。”姚婴指尖在案上轻叩。

李希心中一紧,却听姚婴续道:

“……当年朕以皇后之身临朝,却不过坚持了两月,如今朕也予你两月。两月之内,开女学、备经师、迎诸生,则女学之事往后尽数交托于你。倘若不能,朕便须叫翰飞接手了。”翰飞乃是尹宛的表字。

李希闻言心头陡然一松,赶忙谢恩:

“必不负陛下所托!”

话至此处,姚婴记起今晨朝上清党闹出的那么一遭,面上带了分揶揄:

“我不知你是如何叫温无恪着了你的道的,但一旦女学旨意一出,他必能咂摸出是被你戏耍了,你便不怕同他自此结仇?”

李希却心想,温逊不过图她帮着转移姚婴的目光,如今女学虽算帮着世族摆了他一道,却怎又不算转移了姚婴视线呢。

但这话是不可对姚婴说的,于是她微微一笑,望着祖母道:

“女学一开,孙女本就站在了寒门的对立面,也就无所谓是不是得罪于武周侯了。”

姚婴抬眉回望她,这话正是她想听的。

即便女学重开是李希献策,姚婴本也是不必给她站到台前的机会的。

而她之所以答应,其一便是因为李希一旦是以开办女学之名入朝,天然便与温逊之流相背。

这孙女既已崭露头角,又占着帝王名分,往后要再收回去只怕也难。既是如此,多她一个盟友,总好过再多一个亲手扶上去的政敌。

“臣还有一问。”尹宛忽的插道,瞬时便扰了祖孙二人间弥漫的一丝默契,“臣观今日朝上势头,陛下应已经与温逊达成些约定。为何却又斗转来走太皇太后的门路了?”

李希听得这貌似随性一问,却答得分外认真:

“女君,祖母,对我而言,从来就没有第二个选择。”话语间,她神色中甚至带了一分向死的决意,“我很清楚我之所以能坐在如今的位置上,全然是因为祖母。倘若有朝一日,需要我以此身为下一位君主让位,我只认祖母,也只愿那人是祖母!”

“同样的,”她续道,眼中道不明的坚信,“我也深信,满朝文武唯有祖母与女君,才会希望见到帝位上的女郎不是一个傻子,因为祖母与女君,也都是女郎啊……”

姚婴低眉见她熠熠双眸,有一瞬仿佛看见当年囿于闺阁,不解、不甘,又一心破釜沉舟的自己。

当日,不给清党一丝回神之机,太皇太后姚婴降旨,重开女学,暂以女帝为司业,令宗室、士族于一月内遣族中未嫁女儿入京就学。

长明宫中,带回这一消息的李希却并未显露出余诃子等人预想的欣喜。

“开女学、备经师、迎诸生……”余白青皱起眉悠悠复述,“听来各个可行,实则着实笼统。”

赵如却一知半解:

“那又如何?做到不就好了?”赵如此女,用兵上堪称奇才,政事上却是一窍不通,极是迟钝。

余诃子只得摇了摇头解释:

“所谓笼统也便是说,两月之后,这女学算成算不成,全看太皇太后一念之间。”

赵如终于明白了,也急了,一不留神便捏碎了手中杯盏。

“这可不行!倘若不成,不闻何时才能寻得下个机遇走上前朝?”

李希李不闻见她如此为她的前途紧张,也很是感动,然转眼就听她续道:

“若走不上前朝,说好的秋后军费给我翻倍岂非打了水漂!”

李希脸一垮,哼哼唧唧道:

“放心,少不了你的。”她抬手将赵如脖颈一锁,“回去你便好好给我打!今年拿不下西羌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好不容易借着省亲回来一趟,你竟好似恨不得我立刻回去打仗!”赵如撇着嘴轻轻一扭,李希霎时讪讪松手。

“那两月之后应当如何是好?”余白青终于问出关键。

“说来也简单,”李希揣着手老神在在道,“便让祖母除了全权交我之外,别无选择。”

一如姚婴将她扶持上帝王之位时一般,看似是选择,实则不知又是何人苦心谋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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