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骤雨初歇

对话停滞在跳跃的光标里。云利仰头望着天花板。云利和邓天星是初中同学,邓天星坐他前桌,云利不爱跟人社交,邓天星就喜欢跟人社交。邓天星总是顶着那头卷毛,转过来对着他喋喋不休,哪怕他连个眼神都懒得给。邓天星也不尴尬,时间长了,两人真处成最好的哥们了。

绝对的革命友谊。

初二的时候,邓天星猛然醒悟以自己的成绩,他是绝对考不上和云利同一所高中的。云利百分百进一中,他不上不下的成绩,顶多去一中隔壁。

邓天星决定好好学习,云利得知他奋发图强的原因,帮了他不少。快中考前邓天星几乎是每天边哀嚎边被云利拉着学,老师都对邓天星的迅速进步感到惊讶,给他也打包扔进了冲刺班。

皇天不负有心人,真就让邓天星考进一中了,虽然在排名最后的班级,而云利在一班,但也算是圆满了两人令人感动的中考备考生涯。

-不是,云利。你就由着他折腾啊?

-你知道什么。

-行,伟大。

云利没再回,云利的手指仍悬停在邓天星的聊天界面。路陆今日太过反常,而且刚才在沙发上,居然还问自己要不要喝酸奶,给自己换药,还夸自己。

短短一天,云利觉得路陆像换了个人似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云利将发烫的侧脸埋进沁凉的抱枕。却吸不走哥哥指腹擦过皮肤时的战栗。

而以他的身份,还有他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哪怕只是和路陆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是在跨越界限。

云利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手链,摩挲着,口中喃喃。云利忽然轻笑出声,某些禁忌的种子早就已经在腐土里发了芽。

“哥哥..”

开学季,天空被阴霾层层包裹,细密的雨丝无休止地飘洒着,为整个世界蒙上薄纱。滴落的雨滴溅起的水花弥漫出丝丝缕缕的潮湿气息。

云利望着窗外,这种潮湿感,云利想起来母亲去世的那个雨天。

他好像又闻见了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的刺鼻消毒水味,十岁的云利紧紧握着云琦美逐渐冰冷,毫无血色的手,说着妈妈,你别走。

云琦美躺在病床上,瘦得像骷髅。凝视云利,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缓缓闭上了双眼。

云利三年级的时候,云琦美被查出重病。长期的精神折磨与生活的重压,早就侵蚀了她的健康。

-

云琦美和路崇岳认识是在公司安排与路崇岳所在的企业进行项目对接。云琦美初次就注意到了路崇岳。他身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身姿挺拔。

由于项目,路崇岳和云琦美的接触多了起来。项目结束后,路崇岳频繁约云琦美见面,没多久就确认了恋爱关系,然后结婚。

生完路陆后,云琦美的身体大不如前。可她很喜欢孩子,她怕路陆长大后孤单,路崇岳的领带夹闪过寒光,那是他签下第23份并购案的日子。

"我们去福利院看看吧,听说城南天使之家有个孩子..."

天使之家的玻璃窗结满冰花,三岁的云利蜷在绘本区角落,羽绒服肘部绽出棉絮。管理员指着他对路家夫妇低语。"火灾遗孤,父母都是消防员...这孩子自从..."

话音未落,云利突然冲向正在玩火的熊孩子,抢过打火机死死攥在手心。火苗舔舐掌心的瞬间,他露出路崇岳此生难忘的笑容,像被烫伤也不肯放手的殉道者。在路陆五岁,云利四岁那年。

路崇岳和云琦美的婚姻渐渐有了无法修复的裂痕,要说原则性问题,两人之间也没有。也许是认识的时候就是快节奏,他们还没有足够了解过对方就结了婚。婚后,工作和孩子还有日常相处中有巨大的问题存在。

那几年他们家几乎都是在争吵中度过的,云琦美忍受不了这种破碎的婚姻和感情,她选择了离婚,也就是在决定离婚那天,路陆缩在儿童房的门缝后,看着水晶吊灯在争吵声里震颤。

路崇岳的白衬衫皱得像团废纸,云琦美攥着离婚协议的手指骨发青。花瓶碎片在两人脚边炸开时,他听见那个总对他微笑的父亲冷笑着说,“那就都带走啊,不要只留一个给我。”话音未落,云琦美突然抓起玄关的陶瓷摆件。那是路陆上周亲手捏的“全家福”,此刻在她掌心裂成尖锐的残片。

爸爸的领带还粘着星星贴纸,妈妈的裙摆上是他偷偷按的指印,而自己的小脸正卡在裂缝里,被母亲的鞋跟碾成碎渣,只有云利是完整的。

原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只有被嫌弃的、多余的孩子。他们都在偏向云利,这个念头一旦存在,就摘不掉了。他不由得厌恶起来云利,他觉得是因为云利爸妈才不要他了,才会分开。

路陆不知道云利是领养的,他只知道自己不记得太小时候的事情,云利像凭空出现的。所以他对云利带着些恶意。

云琦美带着云利离开了,他们回了老家。

上学了,见的人多了,那些闲言碎语也跟上了云利。同学总带着恶意或好奇,问你爸呢?说他是野孩子,没有爸爸。这些话,陪伴了云利的整个童年,像道摆脱不掉的诅咒。

年幼的云利总会哭着回家问云琦美,他爸爸在哪,他是不是真的是野孩子。云琦美有时情绪崩溃骂他不争气,有时又哭起来,云利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他只知道所有人都在欺负他。

云琦美的父母并不喜欢云利,毕竟是领养来的,不会当成真孙子看待。可云利并不知道自己不是云琦美亲生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讨到任何人的喜欢。

时间久了,云琦美扛不住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小云利会在妈妈咳得厉害的时候,费力的爬起来去倒杯热水端给她,但妈妈并没有好起来。

云琦美还是走了。

就在阴雨连绵的天气,每当下雨,云利就会应激似的失去行动能力一样,好像回到了云琦美去世的那天,无助的傻傻的站着。

殡仪馆的菊花香薰掩不住尸骨未寒的冷。

云琦美的葬礼冷冷清清,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来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云利站在旁边,看着大人们忙前忙后,知道他还是变成了一个人。

云琦美死后不久,云利没人管,云琦美的父母满心愤怒与无奈,却又无计可施。他们觉得云利是个不祥之人,是悲剧源头,像对待瘟神。于是云琦美的父母找到路崇岳。

云利还是未成年,路崇岳需要尽到领养协议的法律责任。

腊月二十八的霜凝结在绿皮火车车窗上时,十三岁的云利正蜷在硬座底下啃冻僵的馒头。舅舅的鳄鱼皮鞋尖踢了踢他膝盖,“你爸要接你去享福。”云利被路崇岳从老家接到了这座繁华喧嚣的大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有太多云利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站在电梯里看着镜面中扭曲变形的自己,磨破袖口的旧棉袄沾着禽类市场的鸭绒,与路崇岳大衣上雪豹毛领在倒影里相撞,像两个荒诞重叠的平行宇宙。只比他大一岁的路陆站在路崇岳后,打量着云利,云利紧紧抓住衣角,头垂得很低,他恨不得垂进土里,不敢直视他们。

路崇岳安排了阿姨照顾云利,几个月也不会见云利一次。

冷暴力,是让人很难受的霸凌主义。童年的噩梦又伴随着云利度过了两年初中,如影随形。初三,路崇岳把他安排回了家。因为他的成绩很能给路崇岳长脸,路陆保持着厌恶的态度,云利也不去招惹他,时间久了,路陆也就把他当成了空气,无视他不去在意他的存在,云利也很满足于这种状态。

楼下传来车响,路陆从车后门下来,经过庭院,限量版球鞋碾碎满地紫藤花瓣。云利数着那道颀长身影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的光斑,十七步,正好够他从书架第三层摸出珍藏的物理竞赛证书,烫金字体下压着张泛黄照片,十六岁的路陆在主席台上演讲。

其实在他被路崇岳彻底带回家,与路陆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更早的单方面了解和见过路陆。

云利来到陌生城市的第一年,他习惯性的把自己包裹起来,口罩和帽子都是必备的。

那天下雨了。

云利像傻子般的失魂落魄的站在教学楼门口,他没有伞,他脑子里全部是云琦美去世时候的样子。他下意识的全身发抖,也可能是冻的。他望着雨幕,眼前逐渐模糊。

蓝格子伞面突然割裂雨帘。“拿着。”仿若划破黑暗的曙光,闯入了他的视野。当时路陆正准备离校,走到一楼时,他老远的就注意到了在角落局促的云利。

路陆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似的云利,暗道,有点可怜。于是路陆将手中的伞递给云利,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腕晃过眼前,袖口蹭着云利冻僵的指尖,"反正要淋湿的。"尾音还缠着薄荷糖的清冽,人已经冲进雨幕。

云利看着那道身影在雨帘中渐次模糊,像滴入水墨的钴蓝颜料,洇开了整个黄昏。显然路陆根本没认出来云利是谁,他甚至没有看清他递给伞的人长什么样子。

云利眼前在那把伞被塞进手里的时候逐渐清晰,他看清了路陆的模样,伞骨间垂落的雨串折射着胸牌上的小字“初二(1)班路陆。这是他的哥哥,他望着路陆在雨中奔跑的背影,雨水打湿了他的校服,瞬间,云利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疑惑不解,他纳闷儿,为什么哥哥可以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关心温柔,对他却连见都不想见呢。

他去还伞的时候路陆恰巧不在班里,云利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把伞递给了路陆的同学。于是他就只是默默的,安静的看着。他会不自主的追随路陆的脚步,路陆当学生会会长,他也去应聘所在年级的学生会会长,同时他也发现了他的哥哥是多么优秀。

即使他根本不想管那些鸡毛蒜皮,可只要能离路陆近一点的事情,他就从来没有后悔过。擦肩而过时,路陆的气味会缠住他呼吸,比数学公式更令人眩晕。

典礼,他从不屑于去当学生代表,但他发现路陆会坐在第一排。他主动找老师,云利在更衣室对着镜子系到第七次领带。礼堂顶灯将他的影子钉在红毯中央,演讲稿被冷汗浸透的边角洇开墨迹。

当他说到"青春是未完成的证明题"时,台下传来路陆与旁人低笑的气音。话筒将他骤然紊乱的呼吸放大成轰鸣,而路陆漫不经心转笔的弧度,恰似那年雨中消失的衣角。

每逢暴雨预警,云利就蜷在教室最后一排画受力分析图,铅笔尖悬在雨滴状的云团上,直到广播站放出路陆念值日通报的声线。他不再害怕下雨,他还习惯了带两把伞。希望某天在教学楼门口,能遇到路陆也忘记带伞,他也可以当送伞的,像神降临。

被带回家的时候,路陆完全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可云利却已经默默关注了他两年。所以路陆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但他对路陆来说却是白纸一张。

他尝试着主动跟路陆讲话,他也不知道是抱着何种心理,即便路陆永远只是嗯和哦,还会偶尔欺负他,但云利并不觉得难受。

高一入学校运会那天云利低烧未愈,却坚持要跑三千米。最后一圈时眼前发黑,栽进终点线后的草坪。消毒水味道刺入鼻腔的瞬间,有人用校服裹住他打颤的身体。

"别咬嘴唇。"路陆的声音带着喘息,掌心贴着他后颈降温。云利这才发现对方连号码布都没摘,显然是从跳高场地直接冲过来的。

医务室老师说他哥把人按在走廊训了半小时,路陆却说:"我只是讨厌看人糟蹋身体。"

他忽然想起路陆永远不会知道,那把他随手赠予的蓝格子伞,曾在多少个雨夜撑开在他枕边,接住少年人不敢宣之于口的、咸涩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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