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政治这件事,从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

姬发盯着长子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姬诵对这句话的理解可能比他这个父亲更加深刻。

都是老登殷寿的错。武王心中愤恨地诅咒前朝末代君王。

“母亲,你又要丢下诵儿了吗?”

姬诵一句话,压倒了姬发在殷郊这边几近二十年的浓情蜜意,百般呵护。

最终,武王没能如愿,将心上人带回镐京。而且他清楚,想要在姬诵眼皮子底下带走殷郊,没可能。

有件事,武王得承认,他打压过朝歌,精准地说,是他刻意打压过姬诵。

这非是他的本意。姬诵毕竟是殷郊的儿子。看在殷郊的份上,他虽不能多照拂这个可怜的孩子,亦不会去针对。

姬发相信,姬诵是了解过他和殷郊之间的关系——不准确,大概只以为他们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这半年里,面对各方势力对前朝残留的这点利益的垂涎,姬诵多少利用了一点他母亲和新朝君主的“友情”。但是姬诵很谨慎,或者说他并不相信新朝君主对他母亲那一点友情有几分真。他没有去消耗姬发对殷郊的感情。

姬发对此丝毫不介意,甚至为殷郊的孩子愿意倚靠自己,感到高兴。有时候他还会觉得殷郊的儿子太小心了,他可以更相信自己和殷郊的情义。

让武王态度改变的,是姬发在四弟周公旦的提醒下,陡然警觉,安排在朝歌周边,有监管殷人动向之责的三个弟弟:管叔鲜、蔡叔度、霍叔处都被姬诵收买了。跟着他伐纣推翻商汤统治的三个同胞弟弟,短短半年就被殷商的新主收买。那还只是一个十一岁不到的孩子!

姬发发觉这件事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十分可笑,而后是愤怒和悲哀。

姬发重重地责罚了管叔鲜、蔡叔度、霍叔处,而后开始着手打压姬诵。这是关系到姬氏内部团结和稳定的事。一个新生的王朝,建立不到半年,就被敌人从内部瓦解了,这是天下共主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姬诵收买他的三个叔叔的方式通俗又十分有效:价值连城的珠宝奇玩、容貌妖艳身姿妖娆的美人、巧舌如簧逗人开心的佞臣。每一样都能戳中人心,让人堕落。

周公旦抹抹额头上的冷汗,他原本就觉得朝歌这位被纣王钦定的继承人十分的棘手,现在他觉得更加棘手了。他不得不向兄长提出谏言:“要不兄长你娶殷将军做王后吧。”这么一个拥有开国君主血脉的殷主,鬼知道等他们两腿一蹬,正值壮年的殷……姬诵会干出什么来。

武王离开后,殷郊轻轻拍了一下怀中幼子的肩膀:“可以不要装了。”

刚刚还在瑟瑟发抖的姬诵从母亲的怀里退了出来,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榻下,仰头坦然地与殷郊目光相对。

“想说什么?”殷郊开口问道。

“你要去镐京,给周人做王后吗?”姬诵问道。

殷郊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男人,而且我是殷商的太子……殷寿的儿子。”不论如何,他都不能,也不会去坐那个位置。他不想为难姬发,也不想为难自己。

姬诵闻言,与母亲推心置腹:“那我只能算周武王的私生子了。”

殷郊微微皱眉,没说话。母子连心,他直觉儿子要放大招,自己最好不要插嘴,静静看着儿子表演。

姬诵果然放了大招:“您肯定明白一件事,不论是作为武王的私生子还是庶子,我都会成为周人的眼中钉。我不会被姬氏子弟视作亲人,只会当做另类、共同的敌人,不遗余力地打压我,针对我。”

“除非我是周武王的嫡长子,是他王位的继承人,不然我在他人眼中只有一个标志,那就是殷商的王族末裔。我要维护的永远只有商民与殷氏的利益。你前往镐京,意味着你不仅成为了周王的爱人,也成为了他挟制我的质子。虽然我从没想过在他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周王姬发的威势太重,姬诵知道自己ban不动,所以他要下手的是姬发的继承人,他的弟弟或者叔叔之类的。

殷郊微微歪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有种揪心的痛。殷郊不禁想,如果这个孩子不是自幼生活在大商的王宫,在殷寿的阴影下成长,是不是想法能阳光一点?

殷郊不禁开口,询问这个儿子:“你是要我去做姬发的王后吗?”

出乎殷郊的意料,姬诵摇了摇头:“不,我更希望你能留在朝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姬诵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姬诵并不相信“父母爱情”这四个字。祖母死的时候,他已经三岁,开始了记事。他深刻地记得祖母布满斑斑血迹的尸身被人抬进院子,记得母亲被刺激到发疯的样子。在殷王宫劳作的这几年里,他已经知道祖母是死在祖父的宠姬的手中,还是当着祖父的面被苏妲己害死。

不论原因如何,他的母亲已经在武王伐纣的路上“死”过一次。这证明他的母亲于天下共主而言,是可以牺牲的。王心不可测,人心多诡变。他不希望母亲走上祖母的旧路。

于他自己而言,做殷商的王族末裔,远比成为大周的太子轻松得多。

姬诵安慰了母亲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周王,想要来见你,随时都能来。我绝不会阻拦。”大家都是男人,无所谓的。心态够稳的一方就是占对方便宜的人。

反正武王活不了几年了。等武王死了,但凡母亲有心要,他就给母亲安排相亲,找一个合母亲心意的,贴心的伴侣,与母亲共度一生。

姬诵眯眯眼,觉得这个计划不错。

殷郊静静地看着儿子,有点头疼。他总觉得儿子一定又在心里盘算姬发还有几年就挂掉了。要不是昨天他醒来,姬诵陪着他吃了一顿晚饭提了三次“等姬发老儿死了”,他根本不会在今天姬发来见他时,说出姬诵的身世。

镐京王宫内,武王仰头看着屋顶的横梁,无奈地与弟弟坦白:“不是孤不想立殷郊为后,是殷郊不肯啊。”

周公旦看向兄长的眼神里饱含同情:殷郊毕竟是前朝太子,天潢贵胄,生来就是将骄傲灌注进了脊梁的人。当年对方能为周将,领兵征战讨伐纣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何况是让对方做周王后,侍奉在后宫呢?

周公旦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可以参照前朝旧制,虽然封后,但是王后可以自留封地。”这样,面子上多少好看点。虽然好看得也不多。

姬发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可能搞错了重点。他是为了封后才娶殷郊的吗?

周公旦略微吞吐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拿这一点,还有姬诵的处境,与嫂子讨价还价。”这种事情上,该用手段还是要用一点手段的。

姬发没有说话,微微低头思索起来。

殷郊观察了姬诵半个月后,眉头越皱越紧。殷郊又独自思考了一天,然后他下了决心,并且找到姬诵,问他要三天的时间。

“什么?”姬诵放下手中的笔刀,疑惑地看向母亲。

“我要你空出三天时间,陪我出去散散心。”殷郊说道。

姬诵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他的母亲大概是不喜欢,甚至是厌恶这座宫殿的。少年常常用来握笔和长剑的手手指蜷起,握成拳头:可是他能把母亲送去哪里呢?他无法保证王宫之外,他的母亲的安全。

殷郊一把握住儿子的右手,对他说道:“我带你去见见你的舅舅。”

姬诵闻言,心头一松,看向殷郊的双眼依旧透着疑惑:“你要见武庚吗?他没什么好见的。”他不喜欢武庚,这个小屁孩在纣王活着的时候,没少找他麻烦。所以现在,他专找这个小屁孩的麻烦。

殷郊微微一愣,才想起来武庚是九尾妖狐假借苏妲己的身体,为殷寿生下的儿子。殷郊摇头:“我带你去见东伯侯。姜文焕是我表弟。”

姬诵“唔”了一声,然后扭头望向案边今早刚刚被小臣推上来,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公务。

殷郊瞥了一眼案边的竹简,语气凉凉地说道:“我醒来后第二天,姬发就来见我了呢。”

天下共主每天要忙多少事情呀,都能抽出时间来朝歌见我呢。你只管理一个朝歌城的事务,怎么连三天都空不出来呀。

你可真没用呀~

姬诵抿唇噘嘴,赌气:“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做好安排。”

殷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关怀姬诵道:“需要我帮你处理这些事情吗?”

姬诵想了想,还是算了。这里大部分都是东家的牛踢伤了西家的老母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他怕殷郊看多了头疼。至于那些要紧的事,姬诵下意识不敢让殷郊接触。他很清楚他妈是个能在殷寿继位大典上说出“请父王传位于我”的猛人,这种弯弯曲曲的肮臜事还是不要让他母亲看到的好。

殷郊在昆仑山待过,学过基本的五行遁术。他带着姬诵,半天时间就从朝歌抵达了东鲁。

东伯侯姜文焕没想到殷郊还活着——姬发并没有将这个消息散布出来,免得给殷郊和姬诵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文焕更没想到表哥的儿子殷诵,生父竟然是大周的王,他们的发小姬发。

姜文焕立即意识到,殷郊带姬诵来见他,目的不简单,总之不会是单纯的认亲戚。

姜文焕头疼地捏了捏额头,向殷郊询问:“你带他来,是要我跟他讲些什么吗?”

“跟他说说,你见到的姬发吧。”殷郊手中抚摸着一把母亲出嫁时,遗落在娘家的五弦琴。这把五弦琴被保养得很好。

姜文焕好奇地问道:“是……为什么呢?”

殷郊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向表弟说明了情况:“这个孩子是在殷寿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没有见到一点好的东西,连好一点的人都见不到。”这远比他当年被父亲美好的假象欺骗可怕。

姜文焕立刻懂了,姬发无疑是殷寿的反例。殷寿有多黑暗,姬发就有多光明。

舅舅姜文焕扬起灿烂的笑颜,走到外间院子,招招手将外甥招到身边:“你觉得你爹,姬发是个什么样的人?”

琴音叮咚似流水,伴随着姜文焕追忆往昔的声音,一点一点流淌入少年的心间。那是峥嵘的岁月,是被血和泪裹挟的时光。没有人能真正笑着从那段记忆里走出来。

“小子,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别的小孩都会羡慕你的。”姜文焕拍了拍姬诵尚且稚嫩的肩膀,“但是我要说,姬发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在任何一个位置上都做得很好。大周武王是一个用再多的赞美之词去形容都不过分的君主。”

姬诵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背上。他眯着眼,盯着舅舅重新灿烂起来的笑容:“舅爷爷也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父亲。”

姜文焕笑,肯定道:“当然。”在他心中,他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姜文焕的长子正是狗嫌猫不爱的年纪,这会儿不知道怎么蹿了出来,看到姬诵就像看到大型的漂亮娃娃立刻缠上来,要姬诵陪他玩儿。

姜文焕拍拍大腿,起身走回室内,跪坐在表兄面前:“你要给姬发做王后吗?”

殷郊抬头,看了姜文焕一眼:“怎么这么说?”

姜文焕笑道:“你带诵儿来我这儿认亲,这么大的事情镐京那边不会不知道的。武王不想公布他和诵儿的关系,都不行了。”姜文焕顿了顿,苦笑出声:“表哥,你爱护着点儿我这个表弟吧。”姬诵的身世曝光,只会让东鲁更受猜忌,不过是沉于水面之下,不会吵闹到表面。但是这样只会更加险恶。

“你想好了,我要是做王后,东鲁就要给诵儿做后盾了。”殷郊笑笑道。他作为前朝的太子,并不愿意做后朝的王后,但是他更不愿意儿子孤立于这个世界,像一头被抛弃的狼崽在茫茫雪地中孤独行走。他生下姬诵后,除了起初三年会在质子旅训练余暇偶尔陪伴一下,再没有好好地养育过这个孩子。好在姬诵还留下了一点童年时光,供他这个母亲弥补。

姜文焕“唉”了一声,心道这是老姜家的命数嘛,又要重操旧业了。国舅爷听着牛逼,其实一点都不好当,既要帮着外甥护住家业,又要防止外甥戒心用在自己身上,不是高端的操盘手,根本就玩不来,就像他爹一样。

殷郊和姬诵在东鲁停留了一日,然后殷郊带着姬诵去了灌江口,找到师兄杨戬。杨戬看到身背琴盒的殷郊,脸上也是惊讶,而后这位脾气温和的圣君眯眼微笑着冲殷郊点头。

姬诵从杨戬口中听到的姬发,又比姜文焕描述的不一般。姜文焕心中的姬发更多的是质子旅里卷生卷死,恨不得除了殷郊以外把所有人都卷死,压在身下的少年,有些逞强好胜,更多的是意气风发。杨戬认识的姬发更多的是身为武王的一面,沉稳、可靠,冷静、坚忍。

“我自幼在昆仑山修仙,并不清楚‘天下共主’的含义。直到看见你父亲走上高台,誓师伐纣,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谓‘天下共主’。”杨戬毫不吝啬对武王的赞赏,半点不介怀当年在悬崖上,姬发摆了他们叔侄一刀的事。

陈塘关三太子就不一样了。依旧是少年模样的哪吒,一把拢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姬诵:“封神榜哎,天上地下,仙神妖人,多少追着抢着要着,姬发那小子说扔就给扔了。师叔差点淹死在激流里。”

“他是为我母亲扔的。”姬诵扭头对哪吒喊道。

哪吒一摆手,无所谓道:“是吧是吧,我们做神仙的不懂你们这些情啊爱的,差不多就这么个意思。”

哪吒回头,问身旁站着的师弟:“你什么时候上天当太岁神啊?”

殷郊笑吟吟地回答:“姬发问过师叔,师叔说让我好生修炼,或许能得一个肉身成圣。”

哪吒“哎呦”一声:“这可不容易。我帮你问问金吒和木吒,他们跟你情况一个样儿,现在也在师叔们跟前慢慢儿修炼呢。”

殷郊点点头。哪吒说到立刻就要做到,当即跳起来,驾着风火轮就去找了两个兄长。没一会儿功夫,哪吒就返回来,手上拿着两份修炼心得。哪吒将两份心得交给殷郊,嘱咐他好好参考。

殷郊背着琴盒,拿着金吒、木吒两兄弟的修炼心得,领着儿子接连拜访了几位故人。他甚至带着姬诵去了北方,找了两个曾跟姬发吵过架、摔过跤的小诸侯。这两个小诸侯当年都是质子旅北方阵营,跟在上上代北伯侯崇应彪身后的质子。

在与其中一个小诸侯交谈时,殷郊和姬诵遭遇了劫杀。殷郊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有勇气来劫杀他们母子的。他们是真的忘了他那尊可以毁天灭地的三头六臂法相了吗?

殷郊干净利落,甚至连法相都没有放出来,就干掉了全部劫杀者,一脸不可思议地走回到儿子身边。姬诵望着一地的尸体,一脸思索。

“在想什么?”殷郊揉了一把儿子脑袋。

姬诵说道:“我猜这伙人是姬鲜派过来的。”

殷郊好奇道:“为什么这么断定?”

姬诵大眼笑弯弯:“因为他被我收买过,他被我勾出了叛周的心思。他清楚我一旦成为父亲的继承人,一定不会放过他这个叛徒。姬鲜急了。别人看我再不顺眼,也不会这么急。”怎么说他爹娘都是老情人久别重逢,感情正炽烈的时候。谁会没眼力界,非在这时候顶风作案?只有姬鲜胆子比脑子大,敢在这时候派出杀手。

“不能是姬度和姬处吗?”殷郊问道,他记得被他儿子收买的不止管叔鲜。

“那两个啊,”姬诵笑,“大概还在庆幸是被我这个‘侄子’收买的,可能还会做美梦,投靠我这个武王唯一的儿子,日后能东山再起,重获圣心。”这真是痴人说梦。

北域是他们最后一站。母子俩留下一地的尸体给周人,转身回了朝歌。

约莫两天后,武王再次光临这座旧国的都城。这天下雨,武王是撑着伞走进朝歌的王宫的。他没有带上护卫侍从,独自一人走过一座座宫门,最后来到心上人面前。彼时,殷郊正坐在廊下翻阅金吒的修炼心得,看得很是专心。杨戬已经向他透露,姬发是天上的武曲星转世。他得抓把劲,不能被当年这些“老朋友”远远地甩开。

姬发踏上走廊的台阶,同时收起伞。他将伞靠在扶栏上,人走到殷郊身边盘腿坐下。

殷郊应声抬头,向姬发望去。

姬发迎上殷郊好看的眉眼,向对方确认道:“你改变主意了?”

殷郊点了下头。

姬发声音有点儿泛酸:“为了那小子?”

殷郊直白地说道:“姬发,他是我爱你的证明,我要保护好他。”

姬发眨了下眼,嘴角开始上扬。他向所爱的人郑重地承诺:“北域那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殷郊笑着点头,他和姬诵不同,他相信姬发每一句话,相信姬发说到就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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