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失去生命体征被抢救的那段时间,周夏觉得自己其实是清醒的。
他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仅是动不了、睁不开眼。
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最怕的就是被人放弃抢救。
可等到抢救成功,真正的全面苏醒反而耗时更久。
中间他曾断断续续地清醒过几次,几乎瞬间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不是肢体残缺,就是有别的致命损伤。
然后,他又昏迷了。
按照大夫的解释,可能他的潜意识极度排斥当前的际遇。
等到睡眠再也无法容纳躲避时,周夏不得不面对现实:
前胸后背留下了红色的疤痕,看上去像是蜘蛛网。
肚子上伤疤比较明显,闪电劈下来时,手机在那个位置爆开了。
最关键是的是他的下肢发生了严重的神经损伤,双腿失去知觉,余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
这还不算,绵延漫长的神经痛将会终身伴随,每次犯病时全身刺痛,就像大头钉挨个扎遍每个毛孔。
他一度拒绝与任何人说话,除了医院一个遭遇大面积烧伤的病友。
那是个脸上覆盖纱布的阿姨,只有同样经历过类似痛苦的人,才有资格劝他接受一切,因为她理解他。
相当长的时间内,周夏最不能释怀的情绪都是“懊恼”。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那时候经过那棵树?
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萦绕在他心头,折磨他、让他走不出的心魔——他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天早点下班,或者晚一会儿,是不是就没事了?
自己几乎每天都是最晚下班的人,这就是老天对他的勤勉给予的回报吗?
直到病友阿姨告诉他,那天和他中闪电的,还有另外三个人,一对老夫妻准备去附近的豪华餐厅庆祝金婚,还有个才读中学的男孩。
原本他们应该和他一样活下来,但他们都没他幸运……
这话令周夏有一种无力的负罪感,似乎自己欠了他们什么。
出院以后,他先是回到以前的公寓楼住了一段时间。
那房子重新粉刷过,可没多久,震裂的墙体又显出疲态,爬满长长短短的缝隙。
很多邻居都搬走了,周夏不想搬,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会来找他。
可住楼房实在不方便,最后只能搬到母亲的诊所里。
恨生怨死寻常事,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
直到事情又过去很久,他也没能真得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残疾人,也依然在乎路上别人有意无意的目光和好奇心。
于是,周夏的头发迅速变白了,那是一种没有杂质的雪白,闪着银色的光芒,比雪地还要耀眼。
这种颓败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一个人的拜访,才彻底打破平静。
那个人是卢映雪,他开门见山,连寒暄都没有:“咱们可以谈谈吗?”
周夏早就猜到他会来,只是没想到要这么久。
他说:“我知道你的算盘。”卢映雪回答:“也许你并不完全明白。”
这时邵太太她们都知趣地离开了,房间里仅剩他们两个。
卢映雪言简意赅,他说绿洲和人类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基于各自的实际利益平稳进行交换,但之前的互相信任被打破了,如果双方持续保持这种既无沟通也无法和解的状态,猜疑链会永远无法被打破。
官方希望能尽快向绿洲提供他们需要的全息生物小程序。
这需要一个“药引”,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卢映雪见对方不吭声,小声道:“摩尔定律正在失效,留在线下的人靠自己进行物理和数学的突破越来越难,可以说技术发展已到了巅峰,数字人如果继续用技术封锁线下,我们将会是死路一条。”
他越说越兴奋:“只有双方继续合作,或许等到了人类的集体智慧和认识达到一定水平时,只要彼此团结,人可以塑造历史、逆天改命。”
“不要和我讲大道理”,周夏的话浇他一头冷水。
卢映雪有些尴尬:“以前不敢和你谈,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不肯。”
周夏笑着反问:“现在为什么觉得有希望了?因为我残疾了?”
卢映雪终于亮出了砝码:“因为我们可以帮你登陆绿洲,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活下去,作为政府的自己人。”
后面那句话加重了语气,很认真地说了出来。
那就是意识帮他们做间谍,躯壳为他们做药引,一物两用,一人两吃?
周夏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天底下怎么会有算盘那么精的人呢?
卢映雪有些窘迫地说:“你并不算间谍,我们也无法控制你,你可以把上线后的自己理解为和平使者之类,定期回馈讯息,告诉我们那里发展如何就行了。”
他停了一下,观察周夏的神情后继续说:“我觉得陆世风早就在那里了,他有祖辈流传的遗传病,留在线下生不如死,早点登录就早解脱。”
周夏没有接茬,而是出其不意地问:“被闪电击中是你们安排的吗?”
卢映雪忙解释说:“我们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周夏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冷峻,问题也更直接:“回报是什么?你得说服我。”
卢映雪有些惊诧,彷佛在问:“帮你摆脱余生的痛苦,难道还不够?”
周夏摇头:“登录绿洲后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堂,没有人证实过,或许生不如死呢?”
卢映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小心翼翼地说:“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有很多好心人。”
他随后拿出手机,给周夏看了一段闪电惨案发生的整个视频。
现场有好多陌生的人,在暴风雨中不顾危险奔向周夏去抢救他。
卢映雪问:“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你不考虑为那些好人做点什么,或者也去充当那个在暴风雨中奔向他人的勇士吗?”
不得不说这些话还是令人所有触动。
周夏立即道:“这些日子其实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有一些理论上的推测,对绿洲也做过很多揣测。”
按照他的理解,绿洲应该像地球一样没有形成大一统,它是分裂的。
因为那场大事故以后,线上的不仅有人,还有互联网土著AI,还有野兽(比如邵先生以前养在洛克岛局域网的那些)。
即使这些数字生命,也有高频进化飞速宛如神仙的,也有在低频较为普通的。
在那里,意识最可怕的遭遇绝不是数据被删除,不是原生质人理解中的“死亡”。
而是在清醒状态下被禁锢在黑暗之地,被削减算力甚至强制存档。
于是不吃不喝不生不死不睡不眠,沦入永恒的地狱,比如被监禁在一个恐怖游戏里,创造这个游戏的人自然而然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终极上帝。
遗憾的是,因为领土分裂,绿洲也不存在什么超级管理员,没人能各个攻破。
卢映雪不断点头道:“其实官方对绿洲的了解,不比你的更多。”
周夏笑道:“所以,我根本不指望你们能提供什么强力的武器帮我对付线上的未知,仅是希望你们能提供一个自杀式的病毒,必要时的拿来帮我终结痛苦。”
卢映雪道:“这个倒不难。”
官方曾经研发过一个类似的程序,它就像炼丹,找一个算法程序搭建“炉子”,之后把数据不断丢入这个炉鼎。
等待七七四十九天或者更久,就能开盖看结果。
自杀式病毒强大与否,取决于炼制过程中丢进去的数据。
卢映雪说:“如果你了解了AI的数学原理,就会发现AI其实是统计学,就是根据数据分析或者计算出一个结果,数据越多越全面,它的效果就越好。”
所以他现在也无法告诉周夏这个木马病毒的具体结果是什么。
周夏脱口问:“因为数据需要从我登陆后的经历中汲取?”
那它不仅是结束自己的武器,更是对付所有数字人的大杀器,说是木马病毒也未尝不可。
卢映雪点头:“对,你经历越多,活得越久,它就越强大。”
“仅仅这样,还是不够。”周夏说。
“什么?”卢映雪有些意外。
周夏道:“这年头连自助机都能negotiate,超市里的配钥匙机械,收费7块,点退出后它显示给你打个折行不行,后来收了我5块。”
“好吧,”卢映雪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为自己的意识留下一个备份。”周夏说。
“但我们不会帮你克隆身体,那样的话要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卢映雪的意思很明显:“还要备份何用?”
周夏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也许多年以后,地球人在数字人的帮助下,科技极度发达,使得重塑肉身成为可能。”
卢映雪起身说:“三天以后回复你。”
他很守时,三天后带来了回复:“我可以为你留一个意识备份,但‘他’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完全一样。”
周夏问:“是技术上有疑难吗?”
卢映雪摇头:“并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禁止这样做,应该说它是我们宇宙的底层规则。”
他提到了物理学中的“量子不可克隆原理”。
也就是说作为大脑里复杂的量子纠缠反应产生的意识,必须依赖观测才变得“实在”。
而观测本身会导致微观量子态发生坍塌,从而发生永久的改变。
何况百分之百的拷贝?
卢映雪认真地说:“这个备份可能和你现在的‘意识’并非完全一样,比如原先你喜欢百合花,‘他’却喜欢韭菜花。”
借用爱因斯坦的名言来说,就是“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并无恶意。”
周夏望着对方的眼睛说:“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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