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凝视着伊曼,平静的神态逐渐退去,紧绷的表情浮现。
尽管他思绪澎湃,却还是竭力克制着自己,嘴里仅慢慢吐出一句话:“咱们先出去。”
伊曼松了口气,立即点点头。
厄比仍然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留意到他们。
周夏刚想把他精神力场收回来,哪知道它探测到一片巨大的虚空,像漆黑的海洋那样,深不可测。
他敏感的神经犹如射出的炮弹,根本刹不住,霎那间被吸纳了进去。
那里面全是痛苦、抑郁、痛苦和遗憾,以至于周夏唯有把脊背抵住墙壁,才勉强站住。
“停下来!”他大声尖叫道:“关上你的心灵!我不想探视!”
厄比狞笑道:“谁让你拒绝面对现实?”
伊曼上前一把扶住周夏,想要防止他跌倒。
谁知道他的力气大得很,差点把伊曼拽到地上。
大概是为遏制针扎般的头疼,周夏忍不住以头撞墙。
伊曼被吓得惊慌失措,唯有仅仅用双臂绞住他,避免他再伤害自己。
厄比这才转过身,面对着他们缓缓说:
“作为高频区的异人,我的特长并不是数学,而是能找到每个人的经历过的或者即将得到的各种背叛,然后告诉他大实话。
所以很多知情人根本不敢来见我,因为他们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伊曼抱着周夏,因为担心他晕厥,只好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两人一起慢慢朝电梯门那边守。
厄比并没有追上来,而是弯腰扶膝道:
“我问你,这次是莱夫人还是一个男人把你们送来的?”
周夏在痛苦中,根本无力应对。
唯一的想法就是:时间快到了,他只要撑到电梯门出现,佩姬进来,那就好办了!
伊曼则痛斥厄比道:“你想知道,就先想办法停止你的把戏!”
厄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管他们送来了谁,最后都没走出来。莱夫人又总自诩为高阶玩家,哈哈哈。”
伊曼想起周夏提起过的高频区人戒律,大声说:”高频区不是不能伤害低频区人的,你快停下来!”
厄比做诧异状:“高频区的人,虽然缔结过条约,但也不是食草动物。何况,食草动物平时不吃肉,只是因为吃不到而已。”
等他们有了机会,一定会大吃特吃,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伊曼咬紧牙关,两眼冒出凶光。
周夏只听见“砰”的一声,他的痛苦在霎那间终止了。
怎么回事,自己被打死所以得到了解脱?
他睁开眼,只见厄比倒在血泊中。
离自己很近的伊曼,手里的枪正冒着袅袅的青烟。
周夏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查看:厄比的胸口,被子弹轰出来一个硕大的洞。
他并没有感到解脱,抬头道:“你杀掉了他!”
伊曼道:“我只是不想看他折磨你。”
看着伊曼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周夏不禁皱起眉头,一半是由于惊惶未消,一半是因为他有不祥的预感。
他乍然想起厄比刚才的那句话:谁让他拒绝面对现实。
终于,周夏鼓足勇气问:“你是谁?”
寂静随即吞没了他们。
多宝阁里,只剩下鲜血不断涌出的声音。
过去的一些疑点,纷纷涌现在周夏脑海中。
其实很多细节早就对他进行了警示。
伊曼从一开始就不肯接种疫苗,他也不会进入幻境,连秘偶师瓦拉都向自己发出过警告,让他留意伊曼。
而前天飞船着陆时,伊曼更是明显没受到那种喜悦情绪的影响。
两人隔着尸体,目光勾在一起了。
伊曼开口道:“你真正对我怀疑,是在什么时候?”
周夏道:“就在刚才,我开足马力去侦察厄比的心灵,却无意间发现你,我的朋友,一点心灵数据都没有,那一刻,我起码确定了你以前不是原生质人。”
伊曼脱口称赞:“你的能力竟然演化到了这种地步。”
周夏无视他的赞美,继续道:“当厄比通过音乐为武器向我倾注情绪,令我大受感染时,你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你装不出来。”
AI有美和丑的感受,但都是通过素材库的大量训练后精确感知。
也就是说,好看,丑陋,动听,难听,正确,错误等观念,他们是完全被被告之的——比如当他们看见了梵高的画,就立即知道它“应该”是美的。
可一旦被观察的东西,不隶属或者超越他们的日常素材库,AI就茫然了。
人类则不同,人对美和丑、错与对的感知,能被绕过逻辑而直击内心。
因为人类的大脑,存留着人类演化了数百万年的庞大数据,有着强大的直觉。
伊曼不解道:“你既然有这么强大的感知力,难道一次都没想到窥视下身边的人?”
周夏摇了下头:“至少我从来没想过要侦察你,因为那样做是不对的,而且我也从来不介意朋友是AI。”
伊曼脸上浮现出兴奋之情,欣慰道:“感谢你对我一贯的尊重,既然真相大白,对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周夏看他一眼,确定他不是讽刺,这才道:“你身上的秘密可不止这个。”
伊曼身躯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
只听周夏继续说:“如果你仅仅是AI,没有必要隐瞒我,你没告诉我真相,必然是为了掩盖一个更深的真相,也就是说,你一定是个特别的AI。”
他起身朝伊曼走来,一边走一边说:“连冒充蚁族的白袍子黑袍子被你恐吓后立即投降认输。难道是他们真害怕被你揭穿逃犯真相吗?不,那是因为他们遇见了真正的蚁族。还什么可说的,法老?”
最后那一声“法老”,完全是他气急败坏中的讹诈。
没想到伊曼照单全收,说:“周夏兄弟,你的论证无懈可击,我全名叫艾哈迈德·伊曼·鲍里斯。在本次的原点行动中,我代号就是‘法老’。”
一点辩白都没有,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不安。
于是,周夏真生气了。
他质问道:“那么我们从头到尾的合作都是一个幌子咯?你真正目的是为了要在白鸟城布下暗探,这是一个针对第二象限的彻头彻尾的阴谋。我问你,你的正义线路哪儿去了?这是正义吗?”
由于周夏滔滔不绝,伊曼几度企图插嘴都失败了。
直到对方的情绪发泄到一个段落,伊曼才理不直气不壮地说:
“正义有许多等级,当较低的个人正义,和较高的族群正义无法相容时,较低的必须退让。”
周夏反诘:“也就是说,个人的情感和道德,以及有关自我的考量,从不发挥作用?”
伊曼的脸庞掠过一丝隐约而尴尬的笑意。
一时之间,周夏察觉在他貌似沉稳的态度后面,掩饰着一片疲惫而枯稿的沙漠。
只听他道:“每一个生长在蚁族的人都早已养成习惯,完全学会了忽视个人情感或自我中心的考量。”
他的口吻仍然平静沉稳。
但在周夏的感觉中,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旦不用角色扮演,他说话就更轻松。
“那么,你们这次的原点行动图的是什么?”
伊曼张了下嘴巴,尚未开口,电梯“叮咚”一声出现了。
大门敞开,佩姬独自走了出来。两人的对话被迫停止。
佩姬发现气氛有异常,特别是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但并没感到意外。
只见她拎着手铐,指着地上的厄比尸体说:“原点不是法外之地,不管你们是哪个象限的常驻居民,杀人者都必须伏法。”
伊曼赶紧起身道:“是我!”
这个回答,令两外两个人都感到些许困惑。
但佩姬还是把手铐戴在伊曼手上,把人推进电梯,里面自有人接手。
见她转身过来,周夏问:“你早就知道了?”
佩姬反问:“知道什么?哦,我早就知道了,AI总是能辨别出同类。”
周夏这才想起来:“天啊,难道连奇伊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短短几天内,自己先后被几个老友被刺、欺骗。
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运气太差,还是做人有问题?
周夏很少陷入这种反省状态的内耗,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迟钝。
佩姬忙道:“你那个傻乎乎的机器人并不知情,他的认知受损以后,灵敏度下降。”
周夏道:“不管是你不是在安慰我,都要说声谢谢。”
说完这句,他这才想起来问:“那他也知道了。”
佩姬心知肚明,点头了点。
周夏脱口道:“那为什么还任由我们合作参与决赛,一起去多宝阁?”
佩姬的回答是:“人们不希望被告知实情,人们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他竟无法辩驳,万般憋闷中,只好问了一句:“你不会也是蚁族吧!”
佩姬对此哑然失笑:“你真是被气糊涂了,快离开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何止是生气,他的心境太过复杂。
一会儿愤怒于被人蓄意欺骗,一会儿又觉得伊曼因为救助自己被关进大牢,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受重罚或者被驱逐。
这些事令人白天心神不宁,晚上彻夜难眠,还让他不停自问:还有什么我被隐瞒而不知的真相?
他为此只能猛敲着太阳穴,心说或许一句话,或许几个字,马上能让我开窍。
于是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过去几十个小时所累积的重重迷雾。
有时候它们眼看就要被朝阳驱散了,但总在某个环节上卡壳。
唯一清晰的是,有个陌生又熟悉的的力量,正在拨弄着今天、昨天和前天所发生的很多件事。
一块块的拼图彼此开始接,完整的图样就快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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