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宽浑身是血地站在尸堆旁，一夜的屠戮已经让他杀红了眼，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把这些人全部杀了，这个世界就干净了。”他凝视自己掌心的鲜血，耳边突然回响起了那个人的话：“这个村子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你拿着它，把所有人清理干净。”

想到此处，他浑浑噩噩地向罗家走去，看到睡在榻上的罗老太，喃喃道：“干脆一起杀了吧，反正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也不差这一个......”

他正准备动手，隔壁屋内突然飞出一掌，将他拍了出去。沈宽跌倒在地，见那个黄衫小童手忙脚乱地扯开身上的细丝，嘴里还嘟囔着：“这什么破机关！这么难缠！”

明昭看到门外尸横遍野的景象，愣了一愣，问道：“这些都是你干的？你是……”

听到这话，沈宽意识清明了一瞬，愤恨、迷茫、心虚一齐涌上心头，他一时承受不了如此复杂的情绪，于是怒吼一声，以笔作剑向明昭刺去。

明昭身形一闪，一个侧身让开了这一剑。她左掌扣住沈宽右臂，右脚飞出横扫他下跨，再出一掌打中他下腹，将他拍了出去。沈宽半空旋身卸力，再向明昭攻来。

转眼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明昭身法轻盈灵活，掌风凌厉，出招奇快，沈宽虽有状元笔在身，但武功稀疏平常，渐渐汗如雨下，招架不住了。

她缠斗一会，渐渐失了耐心，最后一掌带了内劲打向那人。沈宽中掌后，身子飞出撞倒了尸堆，呕出一大口血。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水和鲜血，露出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来，其上鲜血、白粉、疤痕相间，看着格外恐怖。

“是你......”

明昭看到这张脸，不由自主退了几步。心神震荡间，这张脸隐约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张脸重合了，但她却想不起来是谁。渐渐的，那张脸突然生出了好几张脸，在阳光下晃着，晃着。她忽然感觉到一阵阵的晕眩。

恍惚间，她听到有好多人在说话，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姐姐？姐姐——是她！都是她害的！她就是司天台说的灾星！不是我，不是我干的。然而那一道戒鞭已经抽了下来：冤孽啊，如此得不受教——是谁？是谁想要这样的人生？那眼睛渐渐分开，晃出了好几张五彩斑斓的鬼脸，吟唱道：......阴阳殊性，男女异行......放逸著五欲，堕于恶道中——

沈宽看她突然抱头跌倒，来不及想为什么，赶紧爬了起来，便是要趁机冲上去刺她一剑。

就在此时，一条朱红的鞭子打了过来，那力道柔中带刚，直接将他的右臂打断了。紧接着三根银针飞出，制住了他的穴道。

林絮慌忙抱起明昭，细细检查后，发现只是气血翻涌造成的晕厥，登时松了一口气。贺兰绪环视积尸如山的半坡村，气得脸色苍白，正想一鞭杀了沈宽，被林絮拦下了。

她把明昭交给贺兰绪，他抬手搭上沈宽的肩膀，问道：“罗倩她们在哪？”

沈宽冷笑一声，正想嘲讽几句，话还未出口却变成了惨叫——原来是林絮卸了他的半边肩膀。他痛得冷汗直流，气喘吁吁道：“在，在我家的地窖里。”

屋内一灯如豆，山外万点星光。林絮坐在桌前，静静听曲揽月讲述今日发生的事。

“原来是这样。”她把玩着那只状元笔，仔细探究上面的花纹：传闻温采芹对衣食住行极为讲究，身边陈设均会刻上竹叶，看来这是真的。

曲揽月撑着头，叹了口气：“这就是大致的真相了。他原先的打算应是以女鬼身份一年杀一人，杀到半坡村无人为止。想必是我们的到来，加速了他的计划。”

林絮摇了摇头，说道：“或许也有浮玉山塌陷的原因。”

曲揽月一惊：“难道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无忧门主？”

“那洞内全是各派掌门人的尸体，如若被人发现，散落各地的江湖义士势必会讨伐无忧门。即便门主武功盖世，也抵挡不住流水般的刺杀。”林絮眉头紧锁，细细分析道，“或许在他教沈宽武功的时候，就打算借沈宽之手灭了这个村子，我们来此，刚好可以加快沈宽的计划。只是他没想到我们会分开行动，也没想到我为了寻药，意外发现了那里。”

曲揽月心头一紧，问道：“你的意思是，孟亦非在锡州的消息是他故意放给楼外楼的，目的就是引我们前来，诱导沈宽灭村？”

林絮神色严肃，握紧手中的笔，沉吟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孟亦非是否真的来过这里，我们现在无从知晓。但有一种可能，是他早就知道我们在寻找孟亦非的行踪，放出消息引我们来此，一是逼沈宽屠村，二是让我们都死在这，一石二鸟......”

话音未落，旁边屋子里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沈宽的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头猛地一垂，已然死了。

二人一惊，背后顿时冷汗淋漓。谁来了？他什么时候进屋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贺兰绪他们就在外面，难道没看见吗？

忽然“叮”的一声，一枚铁器穿过油灯，周围顿时陷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屋内杀气暴涨，冷光一闪，一把剑直直向林絮刺来！她本能地想要抽刀，碍于对方的身份硬生生忍住了，只拿着状元笔轻轻一挑，旋身向右躲避。

二人贴近之时，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身上有伤！

曲揽月飞速出刀，一面与林絮围攻那黑衣人，一面大喊道：“门外的，还不快来帮忙！”

黑衣人虽然有伤在身，出剑却极准极狠极快。不过一瞬，二人均已负伤。

贺兰绪冲到门口的时候，只觉屋内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忽地青光一闪，他趁机甩出长鞭，卷住了剑身。那人反应极快，还未等贺兰绪施力，猛地一拉将人拖入屋中，半空旋身接过林絮的梅花针，甩出制住了二人穴道，再右手蓄力，一掌打向贺兰绪。贺兰绪往回一拧，那剑锋倒转，往黑衣人后心而来。

可惜剑锋跟不上掌力，这一掌下去，贺兰绪非死即伤。就在这时，剑身迎着月光照见了贺兰绪的眉眼。那人猛地一顿，突然强行收回这掌，急急向右闪避。内劲反噬自身，冲得他呕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时，二人终于冲破了穴道，双双向他攻来。那黑衣人犹豫一瞬，往后撒了一包迷药，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林絮三人追出门时，那人已不见踪影，只看见罗倩揽着明昭躲在榕树后面。

“他从这里跳下去了。”罗倩指了指一旁的陡坡。下面深不见底，想要追上是不可能了。

曲揽月见她脸上泪痕未干，好不心疼：“他死了，刚才那个人杀了他。”听到这话，罗倩一个箭步冲进屋内，看到沈宽的尸体沉默了好一阵，最后颓然跌坐在了地上。

贺兰绪看到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哑声道：“刚好门外也挖了不少坑，一起埋了吧。”

匆匆掩埋众人后，四人围在桌前用饭。桌上摆了刚热好的饭菜，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罗倩擦干眼角的泪水，抽泣道：“要是当时，万姐姐跟他离开就好了，半坡村也……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这么大的村子，”贺兰绪双手握拳，脸色紧绷，愤怒、悲痛、疑惑齐齐堵在心头，“竟然在一夜之间覆灭……背后这人手段之高，实在令人胆寒。”

“可是万姐姐的娘亲，为什么不跟他们走呢？她辛苦赚钱，不就是希望女儿过得好吗？”明昭不懂此事复杂，只看出三人心情沉重，拼力思考出一句。

曲揽月垂下眼，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无奈道：“环境很容易改变一个人。当一个人堕入深渊，习惯了里面的暗无天日后，如果有人过来拉他，他反而会觉得光芒太过刺眼，畏之不前。万大娘生在这里，养在这里，她一生所有的日子都是在半坡村度过的，要怎么离开呢？”

明昭眨眨眼睛，对她说的话半懂不懂，正想再问，又听林絮说道：“所有事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沈宽么？”

她饮下一口水，语气里带了明显的冷淡：“沈宽赊给万真一个幻梦，钱数是摧毁她的人生。对于万真来说，半坡村再不济有陈翠翠，有万大娘，她在此糊涂过了一世也是幸福。可沈宽给她一个梦，却没有保护好它，最后只能让她在半梦半醒间痛苦而死。

而后，他又顶着‘万真’的名义行屠村之事，可村民再愚昧，又与他何干？若是无法融入，强行带她一走了之便是，而不是在万真死了之后，再做无谓的弥补。”

曲揽月看出她眼底的情绪，一时默然：“林儿，你生来就是......生来便文武双全、聪慧过人，或许这世间少有你难为之事。可万真他们不一样……”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无奈一笑，“或许，这已经是他们当时能够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听到此处，贺兰绪眸光微动，心底久久不变的信念似在崩塌。他暗叹一口气，静静思索着：难道，这就是江湖吗？

……

月黑风高夜，夜半私语时。

昏暗的卧房里，曲揽月将湿发拧干，走到桌前倒了杯水：“昭昭没事吗？”

林絮坐在床边，轻柔擦去明昭额前的闷汗，摇了摇头：“她说不知怎么就晕了，可能是太阳太烈中了暑气。我探过她的脉象，应是无事。”

说罢，她转头看向曲揽月，迟疑道：“我看你今日感受良多，是想起了从前吗？”

曲揽月抿了抿唇，端起茶杯饮尽，长舒一口气道：“是啊，我见过许多像她一样的人，沉沉浮浮，最后还是溺死潭中。男子行走世间，不慎出错就如同绕行远山，一路不通总有别路。可女子不同，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这就是你创立楼外楼的原因？”

“至少在我这里，她们可以自由选择人生，就算一时陷入泥泞，也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不必在男人身下讨生活。”她眼里的苦涩一闪而过，很快又笑起来，“说到这儿，罗倩打算带着奶奶跟我回楼外楼，半坡村已经没了，她也不想再待在这了。”

林絮点头：“好，明日我们就启程去成都府。如果孟亦非真的来过锡州，那儿一定有他的踪迹。”二人安排好明日的行程后，曲揽月起身，准备出去收拾细软，被林絮叫住了。

“还有，你……”她欲言又止，“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吧。”

见曲揽月出门，贺兰绪连忙退到墙边，待她回到东屋，再悄悄探出头来。透过残损的窗纸，他看见林絮拿水兑了草药服下，盘膝坐在软垫上，开始运气吐纳。

贺兰绪凝神看着她，只见林絮脸色由白转青，额上汗珠渗出，再过一会，双颊渐渐泛红。如此来回三次后，她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黑血，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看着比先前红润了不少。

贺兰绪看到此处，暗暗吐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为了给自己治病，果然先前又是骗我的。

下一瞬，三道银光“嗖”地闪出。贺兰绪连忙缩头，屏气凝神，过了一阵，等到屋内全无声响后，再蹑手蹑脚地进了隔壁的卧房。

就在他进屋的瞬间，林絮支开窗户，扫了眼墙根弯曲变形的杂草，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关严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