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园东侧的临风居里,三人正围在桌前对月饮酒。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洒在地上,像是细碎的雪粒。
燕无涯看着酒中圆月,拿起陶杯将它晃散了:“短短一个月,金玉山庄就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真是流年不利。”
“明日一早,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了。”林絮抬头,对月敬了一杯,“根据他们八卦的程度来看,这姐妹俩怕是要难过一阵子。”
揽月说金怀玉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可这一下将自己及身边人都置于风暴中心的举动,倒也不像是谨慎之人所为啊。
那日在山庄,她说自己‘累了’,难道就是不想再隐瞒下去的意思?
“情到深处,非是人可以自主克制的。若金怀玉执意要与李青莲成亲的话,旁人也拦不住。”燕无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惋惜道。
“金玉山庄立身的根基终究是在商贸,不在武林。金怀玉管理山庄及旗下产业多年,许多同盟甚至只认金大小姐的名字。从利益方面来看,若金怀玉不退,唐晓慧放弃的那个人只能是金含珠。”他想到方才金佑安那迷茫无措的样子,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小金又该如何自处?”
燕无涯之言并非全无道理,但就是听得人心里堵。
林絮气闷,皱眉道:“你们都相信,金怀玉会为旁人舍弃自己的亲妹妹?”
“你们想得太远了,”贺兰绪摇摇头,沉吟道,“我倒觉得,他俩未必是真心相爱。”
林絮听他语气笃定,心念一动,问道:“这怎么说?”
贺兰绪拿过她的杯子,与自己的靠在一起,随手演示道:“我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在画舫上,另一次是在水亭中。水亭里只有他们两人时,我从背后看去,见金怀玉虽与他靠在一起,神情却并不自然,双手更是握成拳状放在两侧,像是应敌的姿态。而当我们进入水亭,她反倒放松了下来。”
他顿了顿,疑惑道:“他们二人,比起携手多年的恋人,更像是暗斗多年的对手。”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林絮和燕无涯对视一眼,双双沉默下来,各自思索着。
贺兰绪见二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不由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看他一脸不解的样子,燕无涯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道:“贺兰,这世上的感情很复杂,男女之情更是让人琢磨不透。有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就有人飞蛾扑火,孽海情天。”
“据我所知,李青莲面上对金含珠冷淡,却也未曾明确拒绝过她的追求。若金怀玉真的与他相恋多年,应是有所不满的。”林絮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此人面目可憎。
听到这些话,贺兰绪嫌弃地皱了皱眉,斥道:“如此说来,这李青莲倒是个无耻小人。”
他的母亲虽然离世得早,父亲却从未动过再娶的念头,只一日日地把他养大,教他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离开西域之前,贺兰绪虽在情之一字上不开窍,却也知若遇心仪之人,一生只能爱她一人的道理。不承想李青莲这厮不但不专一,还逮着一对姐妹祸害,真是无耻。
燕无涯见他面露不虞,长眉一挑,调笑道:“我倒是有点好奇了,这天下男子薄情寡义之徒不少,朝秦暮楚之士更多。虽说这专一不移的痴儿也有,却少见你这般矢志不渝的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絮心中一紧,装模做样地饮起酒来,耳朵却已竖起,等待着贺兰绪的回答了。
乌云飘过来,忽地一窜,盖住了大部分的月亮。剩下的一缕月光射到石桌上,在中央画出了一条白线,将贺兰绪和燕无涯彻底隔开了。
贺兰绪将两个杯子叠在一起,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釉面,缓声道:“我喜欢一个人,是因为她是她。无关地位,不论钱财,只是她这个人。只这一人,只此一生。”
“我不管他是乞丐还是皇帝,我都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她跪下来,扑倒在他的脚边,哭着哀求道,“哥哥,你把解药给他好不好?只要你放过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做梦!”他一脚将她踢开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一个下等杀手,竟敢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我不将他碎尸万段已是仁慈了!”
皇宫里又来了信,他来不及管她,匆匆理了衣襟便离开了。
只听到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燕无涯眼睛干涩,忽觉得这月光刺眼,竟像钢刀一般,扎进了他的眼眶里。
“燕兄,你怎么了?”贺兰绪见他神色不对,关心道。
燕无涯不自然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踉跄着离开了。
院中只剩下了她和贺兰绪二人。
晚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鸟鸣声、风声、流水声互相交织,就像她的心一样乱。
林絮提起酒壶倒了倒,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喝完了。她站起,准备去内屋再拿一坛。
还没走两步,她便被身后那人拉住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林絮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道:“我......”
贺兰绪笑着看她,眼里盛满了柔和的月光,轻声道:“你什么?”
林絮突然说不下去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迷乱:银白色的蝴蝶从她的心口飞出,由池底跃向林间,穿透高天的孤月,绕过满天的繁星,最后围在了他们身边。
转呀转的。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我……”
“我可以抱你吗?”
她不知贺兰绪何时学会了抢话的技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沉默在了原地。
贺兰绪见林絮没有反对,走上前轻轻拥住了她。淡淡的药香侵过来,旖旎缱绻,竟比那梨香春还要醉人。
“我不管你是谁,与旁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一切事情解决之前,你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不好?”
他在等待林絮的回答。
许久之后,她抬起手臂,在他后背轻轻按了一下,应了一声:
“嗯。”
*
金怀玉的阁中挂了许多雪白色的帷幔,上面都题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大多都是古琴的谱子,还有些许戏剧的唱词。
花窗前的木桌上摆着一盆枯萎的兰花,里面放着那只身带青羽的鸽子尸体。妆台上没有寻常女儿家常备的妆粉、胭脂和簪钗环佩,只放着一叠厚厚的账本。
她素来简朴,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便是头上那根白玉簪,是金含珠在及笄那日送给她的。
金怀玉缓缓坐下,抚摸着那根白玉簪。要是把这根簪子摔碎了,珠儿估计......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她听见院中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金含珠飞身上了二楼,推开木窗就跳了进去。
落地后,她不由一怔:幼时她与姐姐总是夜里不睡,躲在被子里聊天,母亲知道后,便把她们分了开来。后来,她半夜一睡不着,就会悄悄翻窗到这儿来。
想到过往的回忆,金含珠心底泛起酸涩,几步走到了金怀玉面前,单刀直入道:“你!你和李青莲真的是......”
金怀玉未等她说完,便抢先答道:“是。”
听到她毫不犹豫的回答,金含珠更伤心了,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多久了?”
“大概......四年?五年?”金怀玉抬起头,艰难地回忆着,“我忘了,反正我与他相爱,远在你认识他之前。”
听到这句话,金含珠的心里涌起深深的屈辱,一把抽出宝剑,愤恨地指着金怀玉道:“你是故意不告诉我的吗?”
剑风穿过她的长发,将那发尾削去了一截。
金怀玉缓缓站起来,迎着剑尖向她走去,她看着金含珠一步步往后退,轻蔑地笑了:“因为我想看看,李青莲是不是真的爱我,他看到跟我长得一样的那张脸,会心动吗?”
她捏住剑尖,轻轻地将它从金含珠手里夺了过来,丢在了地上:“好在,他爱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这张脸。”
金含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话居然从姐姐的嘴里说了出来,颤抖着嘴唇道:“你利用我?”
这句话像是突然戳中了她的痛处一般,金怀玉面色一沉,低低地笑了起来:“利用?”
听到她阴恻恻的笑声,金含珠突然寒毛直竖,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想往门外跑去。
不想金怀玉动作更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入了内室。
如果说外面是柳下春水般的和煦,那这内室就是冰天雪地似的寂寥了。
案上只放着一个瓷瓶,并一摞厚厚的卷宗。那瓶中插了几条枯枝,瞧不出是什么花,只见到那上面停了薄薄的一层灰,主人也没想着将它换一换。
除了一床一榻,这里便再没有其他的陈设了。
“娘亲多疑,极少将事务假手他人,这些便都由我来做。”金怀玉眸光微动,轻轻放开她的手,“你不愿看账,那我来学;你不喜待在山庄,那我留下。因为我说过,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你。”
金含珠听到这些,心中一酸,哑声道:“对不起。”
从前,她只知姐姐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办得好。跟着师父一起学武时,姐姐一日就学会了全套剑法,而她日夜训练,也仅仅只是将招式练熟了而已。
大家都说姐姐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她不服气,便转练了双剑,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武艺上。后来佑安出生,爹娘日夜为他的病奔波,庄内的生意便渐渐搁置了。
她们已经长大了,总要有一个人担起持家的责任,那么谁来呢?
金含珠心想:她在武学上花了这么多的精力,怎么可能放弃呢?姐姐学什么都很快,这些对她来说肯定也不在话下。
他们就这样一日日地在她的庇护下长大,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也是会累的。
“惟愿此身生羽翼,长随沙鸟自由飞。”金怀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迷离,“干什么不比当一个傀儡好呢。”
狂风吹进小阁,将雪白的帷幔卷起,交织缠绕,难舍难分。
金怀玉握紧袖中的白玉簪,几经犹豫后,还是将它放下了。她走到床前坐下,对着金含珠幽幽道:“珠儿。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我都让给你了。如今,李青莲是我唯一相爱之人,你也要抢走吗?”
“玉姐姐,对不起。”金含珠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抬起袖子,用力地擦干了眼泪,“我,我不知道你心里这么苦,还,还老是给你惹麻烦。是我错了,以后,以后我......”
说到这里,金含珠止不住地抽噎一声,断断续续道:“以,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李,李公子他重情重义,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肯定,肯定会比我对你更好。”金含珠说完,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匆匆离开了。
看到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金怀玉心里一松,无力地拿双手拢住自己的脸,叹息了一声。
她扮过许多的人,说过比这更狠毒的话,却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伤心。
金怀玉、金含珠,你们此生能遇到这样的姐妹,真是幸运。
注:
“惟愿此身生羽翼,长随沙鸟自由飞。”是我乱改的,原版是王安石《望越亭》“安得病身生羽翼,长随沙鸟自由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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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移形换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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