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嫁(一)

七月初七,雨过天晴。

“纠缠自己姐夫,还真是不要脸哪。”

“啧啧,这金玉山庄还是请个算命先生瞧瞧吧,三天两头出事也不知是撞了啥邪了!”

“这李公子也忒专一了,找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有什么意思。”

“找我说,这都不用选,找谁不都一样吗。晚上灯一灭被子一裹,谁还知道这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啊?哈哈!”

听到此处,金佑安忍不住“啪”地一声将手扣上桌沿,木屑从他的指缝间掉落下来,洒了一地。

报话的小厮被他吓得一抖,怯生生看了金佑安一眼,闭嘴不言了。

唐晓慧面色未改,抬眼瞥了瞥金佑安,又扫了一眼他身旁坐着的金怀玉,只沉声吩咐道:“继续。”

“没,没有了。夫人,这已经是探子送来的全部消息了。”小厮掀开宣纸,翻了翻下面的书信,“剩下的都是一些门派、钱庄送来的贺信。”

此前金含珠的追求已让李青莲声名远扬,如今他与金怀玉的婚事一出,更是名声大噪。一时间,江湖上讨论的便都是这件事。

本月十九,便是二人的婚期。

唐晓慧病愈后,还未安心休养几日,便又遇上了这件烦心事。她没有见过李青莲,只听说珠儿自三年前在水阁对他一见钟情后,便痴心不改,日日都守在他门口,闹得全江湖都知道了。不过,她生来就是个高调的性子,处事嚣张,身侧流言蜚语不断也是正常。

唐晓慧本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道女儿孩童心性,玩够了便也就歇了,不承想竟闹到了这步田地。

“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饮了口热茶,平静道。

金佑安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气呼呼地说:“娘,这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等你姐姐成了亲,还会有更多难听的话,”唐晓慧面色沉了沉,“你现在就受不了了,以后要怎么办?”

“可是......”

金佑安话音未落,便被金怀玉打断了:“树大招风,即使没有我与青莲的婚事,金玉山庄照样不受人待见。这么多年,外界的风言风语何时少过了?佑安,你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是两回事!”金佑安站起身来,少见地对姐姐发了脾气,“从前,那是我们清者自清,便不惧旁人的诽谤。可是,可是这次是你背叛了珠姐姐,事情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好了!都别吵了!”

唐晓慧见女儿一脸淡然无谓,忽觉得她无比陌生,沉默了半晌后,叹息道:“玉儿,你既下定决心要与他成亲,为娘的也拦不住你。李青莲无官无财,那按照先前所说,来我们这儿做个上门女婿也不算委屈了他。”

“你是山庄的大小姐,成亲的排场自然不能小。你爹已经下山打点,准备在城内办一场三日三夜的流水席,宴请天下宾客为你贺喜。这几日,你便留在庄内歇息吧。”

听到这番话,金怀玉眼睫微微一颤,起身行礼道:“好。”

说完,她一言未发,转身便离开了。

金佑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一阵委屈,转身向唐晓慧告状道:“娘,你看姐姐都被那人带成什么样儿了!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这你还让那李青莲进门?”

唐晓慧闻言,皱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多在意那个男人吗?你姐姐为了这门婚事,甚至放弃了珠儿,我们又能怎么办?”

“可是,他来了,那珠姐姐怎么办?”金佑安眼眶红红的,委屈道。

她并未回答,只反问道:“珠儿还没回来吗?”

金佑安摇摇头,失落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她了。”

听完,唐晓慧未置一言,只静静地思索着,目光落在了案头的喜帖上。

红纸上印着烫金的并蒂莲花,并一对躲在荷下戏水的鸳鸯,整体金红交织,瞧着格外喜庆。

“琴瑟和鸣,良缘永续。丙申年七月十九,金玉堂前,留仙湖畔,与君同贺佳礼。”

林絮将请帖合上又展开,复又合上,思索道:“看来燕无涯说的果真不错,唐夫人真的打算让李青莲入赘金玉山庄。”

贺兰绪细致地将葡萄皮剥开,剔出晶莹剔透的果肉,一粒粒放入林絮面前的琉璃碗中。

林絮自然地捻出一颗放入嘴中,边吃边含糊道:“金含珠是个骄傲的人,这次被她姐姐伤成这样,又在江湖人面前丢了面子。按照她的性格,即便此次李金二人的婚事作罢,她也不会在此地多留了。”

“唐夫人竟就这样舍了另一个女儿吗?好生无情。”因先前林絮受伤之事,贺兰绪对她早有不满,如今听闻这消息,心下更是鄙夷。

林絮闻言,略作思索后,笑了笑说道:“倒也不然。我猜她是想借此机会放金含珠彻底离开山庄,让她跟着青云道人入江湖历练。以金含珠现在的实力,若断掉对李青莲的感情,全心专注于练武,成为江湖第一是迟早的事。”

“对于金玉山庄来说,商业的成功或许已经不足以让他们满足,而金庄主先前对于官场的试探也失败了。若二女儿能在江湖上打下一片天,当个武林盟主什么的,他们今后的地位才算是彻底稳固了。”

这一番话说得贺兰绪脑袋都涨了,他皱了皱眉,不耐道:“好无聊的心计。你成天想这些,不累么?”

话一出口,二人双双怔住了。

贺兰绪骤然想起怡然亭听到的一切,只悔自己话说得急了:她少时被人所害,大多时候都是孤身一人面临种种事端,思虑过多也是正常。他那日只听了故事的一角,尚且觉得心寒,更何况是切身体验痛苦的局中人呢。

他不该说这句话的。

林絮被他一问,倒是回想起了一些年少往事。当年,杨伯父一家还住在扬州城时,她日日都要偷跑去找杨崇丘玩,跟着他打拳射箭、爬树炸鱼,还曾一起去街头找小混混打架。

每晚她满身尘土地翻墙回家来,都要被娘亲说没心没肺,活得像个莽撞的傻子。

如今倒也算是她口中沉稳缜密的人了。

“我……”

“我不是说……”

两人同时开口,忽又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相视一笑后便不再多言了。

林絮摩挲着喜帖上烫金的“金怀玉”三字,复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沉吟道:“你说,一个人可能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吗?”

“除非是突然遭受到重大打击,或是直接换了另一个人。”贺兰绪思路简单,干脆道。

林絮被他一点,脑中灵光忽现,喃喃道:“换了一个人...易容么?”

贺兰绪只是随口一提,不想她竟真的思考起来,失笑问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厉害的易容术?”

听到这话,林絮柳眉一竖,不满道:“怎么没有?这世间的秘术多了去了,只不过有些是不为人所知,有些是因人力难以达到,最后逐渐失传了而已。”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易容术连亲近之人都能骗了去?”贺兰绪见她一脸正色,放下手里的活计,认真地看着她。

他的身边种着一棵花树,此时月光照射下来,花瓣重重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忽明忽暗的。

林絮凝视着那晃动的影子,片刻后抬眼看向他,轻声道:“移形换影。”

据传三十几年前,魔教教主外出游历时,曾于海上仙山中偶得一秘法,名为‘移形换影’。此功法只有幼童才可修习,不仅需要天生体魄强劲,还要求修行者有超越常人的意志力。

‘移形换影’练成后,习武者便可随意变换相貌身形,且速度和力道都远超一般人。

教主得此秘法后,便将其用在了自己的儿女身上,结果二子双双殒命。他因此生出心魔,发誓一定要找出能练成此功法之人,于是就在江湖上大肆劫掠儿童来修炼此功。

当时魔教在江湖中一家独大,纵横肆虐、无往不胜,其余的小门派自保尚且无力,更别提为那些妇孺遮风挡雨。

一时间,家家户户寂若无人,市井间几乎听不到童谣之声。

后来,太行山道的崔太翁不忍见此,华发鹤龄毅然出山,自愿献出本门派秘传剑法,号召江湖义士一齐剿灭了魔教,才堪堪结束了这场灾祸。

往事浩如烟海,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当她寥寥几句谈起此事时,贺兰绪依旧从中听出了当年的硝烟弥漫、英雄豪情。

仿佛一副浩瀚的画卷在眼前拂过。

“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易容术。”林絮微微蹙眉,娓娓道,“沈宽用妆粉掩饰容貌,无忧门主以死人皮敷面伪装,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的模仿,稍有不慎便会暴露。而‘移形换影’则是彻底地改容换骨,将修习者硬生生变成他人的影子。”

“若修习者自身不想暴露,他甚至可以永远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贺兰绪稍稍一想,便觉骨肉裂痛,苦不堪言,打了个冷颤道:“这太变态了。”

“就是因为此种秘法太过残忍,才引起了公愤。”林絮忆起当初听到这故事时,一向温和的外祖父尚且怒不可遏,可想当年的景象是有多惨无人道了。

“崔太翁攻破魔教地下十八层时,发现里面关着的孩童都死了,没有一人幸存下来。如此严苛的修炼法则,早已超越了普通人所能到达的极限,想是没人能够练成的。”

凄风阵阵,鬼神泣血,红莲业火焚烧在地狱十八层。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贺兰绪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哑声道:“什么仙山的秘法,都是害人的东西。”

“功法本身并没有错,只是被恶人利用驱使,转而成为残害弱小者的工具罢了。”

林絮见他心情低落抑郁,长久不能从方才的故事中走出,心下念头一转,轻快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秘法都需要如此辛苦的修习,还有许多可以轻松学会的实用小妙招。”

“什么妙招?”贺兰绪被她说的话吸引,脸上恢复了些许神采,好奇道。

林絮瞥了眼花树间藏着的鸟窝,飞身跃起,一把将里面的小鸟掏了出来。

那三只幼鸟睡得正香,骤然被林絮薅出来,一个个艰难地撑开眼皮,不满地啼叫着。

一串低沉模糊的音节从她嘴里传出,那小鸟突然停止了啼叫,张开翅膀,绕着二人转起来。

“这是什么?”贺兰绪惊喜地睁大眼,抬头看着飞得欢快的小鸟,讶然道。

林絮少见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继而又发出了三声短音。只见那三只鸟回应了两声,一个接一个地停在石桌上,排成了一个三角形。

“这是我家祖传的御灵术。”林絮抚摸着它身上柔软的羽毛,眼里露出了一丝天真之色,“虽无法像话本里的神仙一样和它们对话,但也能互相传递一些简单的信息。”

贺兰绪见多了林絮淡然自若的样子,此时乍然窥见她心里柔软细腻的一面,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成水了。

他缓缓凑近,笑着看她:“你能教我吗?”

“好啊。”林絮抬起眼,看清了他眼底浓烈的情意,心下欢喜,爽快答应道。

庭院里,少男少女站在月光下,时而站定,时而追逐。他们的身旁跟着三两小鸟,随着两人发出的音节移身变位、飞起降落。

叽叽喳喳声不绝。

*

十一日后。

“哐当。”年盛将粥桶挪到角落里,又将小马赶进了马棚。

忙活了一天,终于有空歇息会儿了。

他叉开腿坐倒在地,扫了眼灶台边上忙得热火朝天的妻子,开口道:“禧儿这几日干啥子去了?我好几天都没见着她了。”

“我也不知道。”蒋芸歪头,抬起手肘擦了擦颊边的热汗,“今个她要是再不来,咱们就不留饭了,让她一个人饿肚子去!”

“谁想让我饿肚子呀?”年禧儿自窗外探进头来,幽怨道。

蒋芸听到她的声音,惊喜地一回头,高声道:“在外面待着干什么,快进来!娘给你做了好吃的。”

一旁的年盛见女儿归家,忙站起来将灶台上的饭菜搬到饭桌上,又从地窖里拎出了一罐微冰的甜酒酿。

年禧儿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暖,眼眶不由红了红,抱着蒋芸的手臂撒娇道:“娘,你可不可以给我煮碗莲肉粥?”

桌上摆着糖醋肘子、清蒸鳜鱼、腰果炒黄瓜,都是顶顶好的菜肴。

她却想喝莲肉粥。

蒋芸狐疑地觑她一眼,问道:“这么多好吃的不要,要喝那碗粥?”

还未等她回答,年盛率先说话了:“那莲肉粥是咱布施给旁人吃的,你先前也喝了不少次了,虽然你娘做得美味,但也比不上这些大鱼大肉啊。闺女,咱不折腾了,好好吃饭啊。”

年禧儿闻言,垂下眼,恹恹道:“这不一样。我现在就想喝粥,而且想要娘亲专门给我煮一碗,只要那一碗。”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蒋芸先一步“噗嗤”笑了出来,宠溺说道:“好好好,那我去给你做。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屋内又起了那股熟悉的香气,跟她多年前混在乞丐堆里时闻到的一样。微凉的糖浆淋在湿润的白米上,和莲子一起,酿出了缕缕甜香。

年禧儿舀起一勺米汤,表面薄薄的糖壳宛如一面镜子,映出了她的脸。她身后是草房的土墙,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两串晒干的大蒜,蓦地一声轻响,那糖壳被米粥的热气蒸出了丝丝裂纹。再看时,那两串干蒜已变成了一条带倒刺的皮鞭,正被一个干瘪精瘦的老人举着。那老者目中凶光一闪,扬起皮鞭就抽了下来:

“小兔崽子,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啊!”明昭大叫一声,忽地睁眼,双手紧紧地攥住被沿,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她又梦到了那带着傩面具的人。

数名侍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任由祭司拿柳枝沾了圣水,一点点洒在她身上。

自从在石滩边遇险后,明昭便经常梦见这些陌生的事物,有发疯寻死的宫娥,酸臭难闻的饭菜,还有不少体形大如狸猫的老鼠。

那些到底是什么?是深宫里冤死的鬼魂吗?

明昭委屈地瘪起嘴,烦躁地翻了个身,把整个头都埋进了枕头里。

来找我干嘛,我又没惹你们。

“叮铃。”几声轻微的珠玉声响起,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林絮走了进来。

林絮见她瞪着个大眼,丝毫不像是睡了的样子,疑惑道:“你一向爱睡觉的,今夜是怎么了?”

明昭手脚并用地爬起,盘腿坐在床上,对着林絮招了招小手:“你坐过来。”

“师父,历史上有过被叫灾星的公主吗?”

林絮脸色登时一变,神色复杂地盯着她,沉声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明昭眼神闪烁,咬了咬嘴唇,紧张地绞着手,“我,我就是出去玩的时候,在市集听到说书人在讲故事......说,说妖魔什么的。”

林絮摸了摸明昭的头,缓声道:“昭昭,这个世界上没有灾星。这些词句只是恶人为了欺负别人,编出来的坏话。”

听到这话,明昭的眼睛亮了亮,确认道:“真的吗?”

“真的。”

“真的没有?”

“没有!”

她笑了起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搂住林絮的脖子甜甜道:“我最喜欢师父了!”

林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再把她规规矩矩地塞进了被子里。

“这几天玩得开心吗?”林絮掖好她的被角,轻声道。

明昭乖巧地点点头,掰着手指数起来:“开心。我们去了好多地方,无常墟、燕子林、明月塔,还有......”

“那你想不想一直跟珠姐姐在一起?”

明昭愣了愣,心底突然涌起一股不安来,急急说道:“师父,你不要我了吗?我,我是喜欢珠姐姐,想天天跟她一起玩。但是,我也想和师父待在一起。”

林絮按下她乱动的手脚,轻声道:“怎么会......只是近期我要出趟远门,暂时不能陪你了。你就留在璞园等我回来,好不好?”

“你瞧,有珠姐姐带着你,还有这么好吃的好玩的。等你玩够了,我就回来啦。”

明昭想起之前在钱塘时,师父也总是时不时出个门,过不了几日就回家了,此次应该也是同样。她想明白后,点了点头:“好,那你要早点回来接我。”

林絮笑着应了,等她逐渐进入梦乡后,转头看向了窗外。

对面本是一间空的厢房,此时却露出了一点豆大的光亮,隐约可在窗纸上看见一个女子的侧脸。

片刻后,林絮见那火光逐渐暗下去,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有没有人收藏看我的文啊呜呜呜,单机人的每日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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