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居的一间厢房内，珠帘轻动，灯影幢幢。
“真的是他吗？”
贺兰绪点点头，细致地将药汤吹至温热，递到她唇边：“我昨日与燕兄去看过了，那人的肩头烙着一个古怪印记，与孟亦非描述的一样。”
“何况我听说无忧门因门主暴死，刀剑掌三部之首还闹了起来，想必是真的。”
听到这些话，林絮松下一口气，眉眼之间的郁气渐散，气色瞧着也好了不少。她低下头，轻轻摸平绣衾上的褶皱，苦笑一声：“这真是这许多祸事中，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是啊，他害了这么多人，如今总算是以命偿命了。”贺兰绪把空碗放到一边，又拿了帕子将她唇边残留的药汁擦干净，“金玉山庄此次元气大伤，金氏夫妇重病，二小姐疯了似的到处寻找金怀玉的尸体，金佑安也多日闭门不出了。”
林絮抬眼，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道：“他死了，你不难过吗？”
“我未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贺兰绪怔了怔，随即失笑道，“这么陌生的一个人，我怎么会为他难过呢。”
“上次我与他在怡然亭对打时，能看出他招招皆对你手下留情，”说到此处，林絮顿了顿，嘴唇一抿，“此人罪大恶极，但对你的情谊确实不像是伪装。你此次回西域，不妨问你爹要本族谱，查查他到底是谁。”
贺兰绪闻言，一言未发，只微微点了点头。他伸出手，留恋地摩挲着被褥上她投下的影子，轻声道：“我知道，你若执意要去京城直面那狂风暴雨，谁也拦不住你。只是你此次入京，若因调查当年之事而与朝廷中人有来往，需得注意陆韫这个人。”
“陆韫？”林絮眉头一皱，疑惑道。
贺兰绪点点头，把上次与陆承礼相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我虽不知他是何种居心，但从他派人寻我的行为来看，此人跟踪那案子已有一段时日了。不管他是幕后黑手想赶尽杀绝，还是正义之士想为她昭雪，你与这心机深沉之人来往，都务必小心。”
“而且，梵花铃还在你的体内，平日行事千万要谨慎，不可再让自己陷入那般危险的境地了。”贺兰绪想起那日的惊险，声音微微颤抖起来，“这次若不是燕兄及时赶到，我，我根本救不下你。”
见他心有余悸的样子，林絮眼睫一颤，心中泛起酸涩、愧疚、不安、焦灼，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翻涌，搅得她难以承受。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沉默一会，哑声道：“我知道。”
听到林絮的应诺，贺兰绪欣慰一笑，掏出一枚口哨放在她手心，嘱咐道：“这是荆花帮的信物。你日后若有需要，寻一繁华街市吹响这木哨即可，若帮内之人在附近，定会前来相助。”
这是一枚楠木做成的口哨，通体棕黄，哨身雕刻着一朵五瓣花，尾端垂了两颗碧玉珠。因一直放在他怀中的缘故，林絮初初握住它时，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体温。
“我，我明日便要走了，等我看望完爹爹，处理好帮内之事，再回来找你。”贺兰绪双手无意识地攥住绣衾，迟疑片刻后，鼓起勇气看着她，“那时你……”
“那时我已找到了昭昭，手刃了仇人，一身轻松，只余逍遥。”林絮看出了他的担忧与不安，心下虽也没底，但不愿他带着如此心绪离开中原，于是主动覆上他的手，坚定道。
“好。”贺兰绪少见她主动袒露情感，已做好了无回应的准备，如今乍然得到她的许诺，已是喜出望外。
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抬起手拥住她，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低声道：“我等你。我等你解决这一切，再与我一同去寻这天地间的自在。世间这么大，我们总会找到根治梵花铃之毒的办法，让你可以彻底痊愈，从此再无弱点。”
“嗯。”林絮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离得极近，淡淡的药香侵袭过来，将他整个包裹住了。贺兰绪侧头看向她，忽地瞥见她唇间一点红，霎时间竟像被蛊惑了一般，无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林絮察觉到他逼近的气息，眼睫一颤，微微抬眼看他。他眼中波涛骤起，像是深海下的漩涡暗流浮上了水面，瞬间将她吸了进去。
很快，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就在二人双唇即将碰触之时，屋外忽地响起一声鸟叫，贺兰绪动作一顿，眼中迷离之色忽散，像是骤然被惊醒了似的，慌忙站起，转身向门口逃了几步，支吾道：“我，我……”
林絮周身气息一松，看着他的背影，先是忍不住偷笑了一声，随后又一本正经道：“等等。”
贺兰绪听到她波澜不惊的声音，眼神躲闪，握拳轻咳了一声，背对她道：“怎，怎么了？”
“你过来。”
不知为何，贺兰绪觉得她这一声像是在花蜜里泡过，温和柔媚，低回婉转，格外动人心魄。
他转身看到她微红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走到床边坐下，愣愣问道：“干什么？”
林絮伸手，指尖抚过他的眼尾、侧颊、下颌，最后停在他的唇上，反复摩挲着：“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三件事？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是什么？”贺兰绪怔怔地看着她，双唇轻动。
话音刚落，那指尖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同样温热的两片朱唇。
贺兰绪气息陡然一乱，忽又静止，双手紧抓被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林絮抬眼瞥见他的反应，心下好笑，专心致志地衔住那唇瓣，在他唇齿间轻磨辗转。
片刻后，贺兰绪似是回过了神，气息渐渐浮动起来，抬手揽住林絮的后肩，深深吻了下去。
灯火摇晃，光影轻动，床侧的屏风本只画了一棵江边细柳，孤冷寂寥，此时这柳树下却无故多了两个相拥的人影，交缠、辗转、呢喃，为这忧伤之景平添了一丝温情旖旎。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屋内微弱的喘息声才渐渐停止。
过了会儿，贺兰绪轻轻松开她，将她揽过，半靠在自己怀里，沙哑唤道：“林儿……”
林絮抬眼，眸中水光潋滟，像是含着一湾春日林间潺潺流过的溪水。她微微起身，伸出手紧紧扣住贺兰绪的手臂，低声道：“这第三件事就是，一生一世与我在一起。”
刹那间，她眼里的春水化作了一阵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在他心里，湿漉漉的。久旱的沙地乍逢甘霖，绿草花叶都抽出嫩芽来，贪婪地啜饮着这难得一见的春雨。
贺兰绪反握住她搭在身上的手，低低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沙哑：“林姑娘花一百两就买了我的终生，真是无奸不商。”
“这或许是我平生所做的，最划算的一笔生意。”
*
“你们真的是做面的伙计？”曲揽月掀开纱帐，盯着床上洗干净的崔淮看了许久，狐疑道。
她昨夜未来得及细看此人容貌，匆匆便将他带了回来，如今洗干净一瞧，竟与她想象的相差甚远。
榻上这人面容白皙，棱角分明，一眉一眼都宛如刀刻的一般，丰神俊逸、疏朗英秀，瞧着颇有一番气势，怎么看也不像个整日埋头干活的。
难道这两人在骗我？
小六看到曲揽月探究的眼神，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心虚，坚定点头道：“是真的！只是我哥哥天生丽质，幼时家中虽贫苦，却也不曾亏待了他，才保留下了这副好模样。”
“更何况我哥哥赚得多，时时注意修炼心性、养身养神，自然长得更好了。”这人一旦学会了撒谎，便容易在下一次扯谎时滔滔不绝起来。小六成功骗到曲揽月，又在这儿待了半日，假话已是编得越发得心应手了。
他扫了眼屋里的陈设，兴奋地搓搓手，恳求道：“掌柜的，我哥哥的肩伤虽是处理好了，但这身体还虚得很，时不时便有再次高烧的风险。若想要他早日清醒，还需猛下几剂补药才行……”
听到这话，曲揽月皱起眉头，嫌弃地看了崔淮一眼，半信半疑道：“你哥哥一个和面伙计，平日干活干得多，身体应是强壮得很，还要吃那么金贵的药么？”
“话不能这样说，身强体壮可不是轻视糊弄的理由，”小六眼珠一转，已准备将家主利用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我哥哥如此人物，更不能怠慢了，您说是吧？”
“你这......”听到这话，曲揽月不由失笑，正想开口拒绝，却被一阵拍门声打断了。
这敲门的手法……怕是又出啥事了。
她神色一凛，按了按眉心，挥手将小六打发了：“我现在没空管你们，你既执意这么做，便要做好还了药钱再离开相思楼的准备。”
“前院有个叫罗倩的姑娘，你去找她，她会带着银子与你前去买药。”
“好嘞！”小六是个活在当下的人，既已得曲揽月的许可，直接忘记了还钱那句话，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小六离开后，陆英匆匆走了进来，她看见床上躺着的男子，动作一顿，话还未出口便吞了进去。
曲揽月见状，淡淡瞥了一眼崔淮，随意道：“他现在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你放心说吧。”
陆英点点头，将一张纸条递给她，禀报道：“楼主，无忧门得到消息后，只稍稍乱了半日，便安静了下来。各部首领商议后，决定推举钟则作为下一任门主，花如烟从旁协助。”
“这钟则还有点本事，半日便将人心收了过来。”曲揽月扫了眼纸上文字，抬头问道，“竟没门徒提出异议吗？”
“据说是前门主远行之前，已暗中将骨销的解药交给了钟则，众人才服他的。”
“这样看来，只要骨销还在，无忧门就散不了。”曲揽月眉头紧锁，将那纸条卷成一团点燃，扔进了烟盂中。
她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满脸倦色地说道：“有剑部那人的消息么？”
“此人名叫江逐风，行事神秘，好独行，每次出任务均用布巾覆面，因此江湖上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据门内弟子透露，他与钟则争夺门主之位失败，已被押入暗牢关了起来。”
另一边，钟则正焦灼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转头瞧见斜躺在金椅上啃梨子的花如烟，心下更急，忍不住气呼呼道：“你说的这办法有用吗？”
花如烟鄙夷地觑他一眼，囫囵咽下最后一块梨肉后，劝解道：“你若放出追杀令，江湖上所有人都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市井之中人多眼杂，那些人找他可比我们快多了，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故意将他藏起，助他疗伤后回来与你争位，怎么办？”
“江逐风受伤严重又暂失了内力，短时间内肯定走不出钱塘。你先把他逃出无忧门的消息按下来，再派数名弟子到城内悄悄搜查，早晚都会找到他的。”
“再说，解药都在你手里了，怕什么？就算他日后找上门来，不也得留你一命取药么？”
钟则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愿如你所说。”
“其实啊，他逃便逃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呢。”花如烟站起身，一脸痛苦地伸了个懒腰，“这椅子真硬，躺得我腰都酸了。”
她抬腿踱了几步，待身上疼痛缓解后，向后挥挥手：“走了。”
见花如烟的背影逐渐远去，钟则缓步走到金椅前，死死扣住两侧铸金的扶手，心道：我确实不必赶尽杀绝，只要三个月内，他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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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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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花与剑（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