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沐浴更衣,其后焚香静心,之后才弹奏起琴曲来。
她的神色无比恭敬,她的举动透着虔诚。她反复弹的是一曲《无衣》,此时,也只有这样的曲子才能表达齐兵的信仰,才对得起逝去的英魂。
她无比专注的弹着琴曲,全部的感情都融汇到这首曲子中,连齐靖宇和未明的到来都未曾发现。
他们二人顺着琴音而来,没想到却见到了这么样的一个锦兰轩——她满心满眼全是琴曲,别无其他。
齐靖宇虽不通音律,在这样雄壮苍凉的曲子当中他还是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未明,这是什么曲子?”
未明的声音几乎湮没在琴音中,不过位于他身侧的齐靖宇还是听清了他的话语,他说:“琴曲曲名《无衣》。”
“《无衣》吗?”齐靖宇的声音也很轻,轻的只有他一人听见。
锦兰轩还在弹奏,他们二人却一同沉默了下来。
未明的沉默是对苍生的怜悯,对战士的钦佩。战火纷飞,天下何时才能得以太平?
齐靖宇的沉默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情况下无论他说什么都是错。士兵们视他为信仰,他真的就无一丝触动?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理清,恍惚间他的耳畔似乎传来了万千甲兵的共同吟唱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琴声依旧,月隐西楼,这一刻,无论是弹琴的人,还是听琴的人,皆沉浸其中了。
殿宇楼台,宫阁威严,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一道又一道的守卫,无形中给金宫增加了威严疏离之感。最起码,被传召入宫的刚刚晋升为丞相的常错觉得他和她的距离更远了——
“丞相大人,大王有请。”王其忠亲自将常错迎了进来。
进入万象阁,常错一眼就看到了王座上的女王,那个他心爱的女子。她头戴金冠,身着王袍,手持朱笔,眉目平和。她一举一动高贵大气,早已不复刚登临王位的稚嫩了,她只这么坐着就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王了。她的五官温婉,容貌根本够不上‘美艳’二字,可是却没有人能忽略掉她,她王者天成。她见他走上前来纹丝不动,依旧低着头点阅御案上的奏章。
走至案前,常错弓腰行礼,“大王千岁——”
王座上传来了金初阳冷冰冰的话语,“丞相免礼。”
常错直起身来,金初阳依旧没有抬起头的意思,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的眉目间更见锋芒了。他就那么直直的盯着她,眼里溢满了深情,却无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因着巡查苓州(原楚国所在之地)旧地,他们已经几个月未曾相见了,这还是他担任丞相以来他们第一次相见。他贪婪的看着她,在心中默默的描绘着她的眉眼,最后也只得叹一声,终究不一样了——
记忆中她还是个高傲的小姑娘,骑着骏马,一袭珊瑚红的振袖折花裙,策马扬鞭,眉目飞扬。她于这安康城中扬鞭怒斥纨绔子弟,救下了独自游学的他,她鲜衣红马,她朝气蓬勃……可是,那个她已经不在了。她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点点的蜕变,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了他只能仰望的存在了。她行事越来越周全,处事越来越老练,离他也越来越远。
在常错一点一点心动时,从来不曾预料会是这么个结果。
王座上的金王的眉眼始终是肃着的,她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奏折,一时之间竟把站于御案之前的常错给忘了。大殿里只有他们二人,一个坐于王座之上,一个站于御案之前,而隔着的这条御案竟似天堑。
什么时候,他们竟到了这么个地步?
她依旧万众瞩目,却不再是最初的那个她了,尽管他依旧爱着她。记忆里的那个小姑娘的影像渐渐被如今的女王所覆盖,越来越淡漠的过往,越来越苍白的如今,时光翩然而过,现在想来他仍然恍然若梦。又有谁能想到当初苦苦哀求他相助的那个小姑娘终有一日会成长为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
她明知他对她有情,却以他对她的感情做筹码让他为她谋划;她的算计他心知肚明,可他仍心甘情愿的为她所驱使。从最初的惊鸿一瞥,到如今的君臣相对,他们已经相识十年了。他知道,只要她没有要求他离开,只要她未曾成亲,今后,也许他们还会相处数个十年,自始至终,他都放不了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只知,这相思入骨,这爱恋融血,早已经割舍不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很长时间,又好似只过了一瞬,王座上的金初阳终于抬起了头,看到御案前的常错的那一刹那,她怔愣了片刻,才开口:“丞相来了很久了?”
她的声音算不上温情,甚至有几分生硬,可常错瞬间就明了了她别扭的关心。他的声音比她还要冷漠,他回答她:“王上,微臣刚刚才到。”
“恩。”金初阳应一声,接下来却不知说些什么了。
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可是,知道了又怎么办?
她已经是金国的王了——
她卑鄙的利用他对她的感情,以这感情为锁链将他束缚在她身侧为她出谋划策,不是不知道放开他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可为了金国,她不能这么做!她力排众议任命他为丞相,明知道他最希望的只是在她身侧而不是身居高位。
她欠了他太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她放不下金国!
四目相对,他们有太多话要说——
她嘴唇翕动,还是没有开口。他在心里长叹一声,却不发一言。彼此对视,她眸子里是一片复杂之色,他的双目中依然溢满深情。最终,还是王座上的金初阳最先移开了眸子,他的情太重,而她无以为报。她开口,嗓音有一丝沙哑,“丞相对齐国攻燕作何看法?”
谈及正事,常错也只得敛回心神,他回道:“意料之中的事。”
“奥?”金初阳对常错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当初秦国攻打燕国的时候常错就说过齐国肯定会动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她关注的只有齐国的情况,“丞相说过,攻打锦国齐国几乎算丝毫无损,这是真的吗?”
“大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金初阳感慨一声,接着说:“那么,齐国攻燕,齐国的实力也会几近无损吗?”与锦国一战,齐国岂止是实力不损分毫,简直更上了一层楼。可齐楚交战时,也没觉得齐国这么不好对付啊?
“不会。”常错摇头,“虽然我猜不透齐国攻打锦国时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可以知道的是绝不会有第二个锦国了。”
金初阳有些好奇锦国为何会败得这样迅速,她开口问:“猜不透?那多少是可以猜到一点儿的,是吧?”
“只猜到一点儿皮毛而已,我觉得锦国灭亡与华阳公主密切相关。”
“华阳公主锦兰轩?”
“是,就是她。”
金初阳恍然大悟,“有消息说她出现在了齐都昊天,看来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不过,她为什要这样做?”
常错摇头,“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顿了顿他又道:“虽然锦王未曾册封太子,但封号为‘华阳’的公主,不是太子,胜似太子。想不通啊——若是她有能力,锦国就不会灭;若是她没能力,她早就随锦国一同覆灭了。无论怎么看,都无法说通啊!”
金初阳以己度人:“虽说因着锦国的刻意隐瞒,她幼时提出政见被锦国重臣交口称赞的消息不曾广泛流传,但知道的人也不少。锦王将其姐云山公主嫁给秦启尊,以国都作为她的封号,似乎态度表现的很明确了。而能将一曲《九天歌》弹的神乎其神的华阳公主锦兰轩,也不像是个没有野心的人。那又是什么原因才会迫使少有才名的她隐于后宫七年?以结果推过程,常错你说,锦王与华阳公主是否有不为人知的争斗?”
“哪怕齐国是鹬蚌相争中的渔翁,也不可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锦国。”常错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况且,能说出‘华阳公主,吾之掌珠也。’的锦王真的会和其女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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