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回归,并未立刻改变什么,又仿佛改变了一切
谢岑识依旧是那身洗旧的帽衫牛仔裤,依旧习惯性地擦拭着那柄裹在布包里的长剑,动作却不再全然是机械的空茫偶尔,指尖划过粗砺的花纹,会微微停顿,脑海中闪过兵戈交击的锐响,或是更久远以前,木剑相触时,对面那人带着笑意的指导“下盘要稳,心要静”
心要静
他抬眸,视线穿过客厅空旷的空间,落在阳台边正在沏茶的别亦难身上,现代简约的茶具在他手中,依旧带着一种旧时煮雪烹茶的优雅韵律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眉眼,却模糊不了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沉静
老头子似乎完成了某种“渡”的阶段性任务,不再整日“师祖师祖”地吵嚷,反而时常拉着那个叫溥烬的小子,神神秘秘地躲在客房里,美其名曰“特训”
偶尔能听到磕磕巴巴背诵一些晦涩口诀的声音,以及老头子恨铁不成钢的咋呼,那部曾被谢岑识视为“摄魂法器”的手机,如今在溥烬手中,更多时候是展示着一些复杂的经络图或是古朴的符箓样式——别亦难似乎将它改造成了某种辅助学习的工具
这个“家”,依旧算不得温馨,却奇异地不再那么冰冷死寂,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沉默与偶尔必要的交流中建立起来。谢岑识不再蜷缩于家里的角落
他开始在偌大的平层里无声地踱步,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现代设施——能映出人影的智能冰箱、会突然亮起提示灯的空气净化器、老头子咋咋呼呼对着说话的智能音箱……这些在他空茫百年间零星出现、却从未在意过的“奇技淫巧”,此刻在复苏的记忆对照下,显得既突兀又理所当然
别亦难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在他偶尔对某件物品流露出过于长久的注视时,会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调,简洁地说明其用途
“那是微波炉,加热食物”
“扫地机器人,清洁地面
”
“投影仪,看影像”
他的解释毫无冗余,跟他这个人一样精准、克制,却在不经意间,为谢岑识搭建起一座连接过往与现世的桥梁
谢岑识通常是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但那些陌生的名词与概念,正一点点嵌入他重组的世界观
这日清晨,别亦难将一个扁平的白色硬盒放在谢岑识惯常坐着的窗台边,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与记忆中山峦的剪影截然不同
“给你的”别亦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望
谢岑识低头,看着盒子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图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认得这东西,溥烬几乎机不离手,屏幕上光影流动,在他看来,与某些摄取心魂的低等法器无异
“不需要”他声音冷淡,带着惯有的疏离
“需要”别亦难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时代变了,岑识。这不是法器,是工具,传递信息,获取知识,处理日常琐碎,离不了它”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能一直游离在外,知道吗”
“我们?”谢岑识抬眼,看向别亦难。这个词从对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令他心悸的重量
“灵怨并非孤立出现”别亦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图书馆那次,你也感受到了,背后有东西在推动。我们需要信息,需要追查”他指尖点了点那个盒子“它能帮你更快地了解这个世界,也能在必要时,成为联络的工具”
谢岑识沉默了,他想起图书馆中那自我囚禁的百年轮回,想起那种足以湮灭灵魂的绝望,确实,他不能再沉浸于过往的废墟,无论是遗忘,还是沉湎。他需要重新拿起“武器”不仅仅是身后的剑
他拿起盒子,入手冰凉,质感陌生。别亦难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帮他拆开包装,取出里面那台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设备
“这是手机”别亦难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边上轻轻一按,屏幕瞬间亮起,显示出色彩斑斓的界面“开机键在这里,指纹……或者面容识别,晚点再设置,先教你最基本的”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谢岑识近百年来最为……奇特的体验之一
别亦难就站在他身侧,距离不远不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干净气息,如同雪后松林,他耐心地指引着谢岑识僵硬的手指,如何滑动解锁,如何点按图标,如何连接网络
“这是浏览器,可以查询任何你想知道的信息”
“这是地图,无论去哪里,都不会迷路”
“微信”别亦难点开一个绿色的图标,调出的扫一扫,“扫一下我,加完我以后有事,可以用这个来联系”
谢岑识看着屏幕上那个由复杂黑白方格组成的图案,又抬眼看了看别亦难,对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在传授某种至关重要的心法口诀,而非摆弄这世俗的小玩意儿,他依言操作,手机震动了一下,显示已添加“别亦难”为好友。
别亦难的头像,是一只小狐狸,简单干净,昵称就是本名
“试试给我发条消息。”别亦难说
谢岑识盯着虚拟键盘,手指悬空,半晌,才笨拙地用手写写下“知道了”
点击发送
几乎同时,别亦难的手机传来一声轻微的提示音。他拿起看了一眼,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嗯,以后可以试着学学拼音”他回应道,算是完成了这颇具仪式感的现代联络方式建立
然而,适应过程远非一帆风顺
当别亦难试图向他解释“支付”功能时,谢岑识的眉头彻底蹙成了一个结
“将钱财……存到这里面?凭一串数字就能交易?”他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与荒谬感“若不小心遗失手机,或被贼人窃取,那不倾家荡产了?”他固有的观念,还停留在真金白银,钱货二两的阶段
别亦难推了推眼镜,没有嘲笑他的守旧,而是用一种近乎分析术法原理的严谨态度解释“不必担心,有密码、指纹、面部识别多重防护,比携带现金更安全,而且,每一笔交易都有记录,清晰可查”他调出自己的账单“你看,这是我去超市买东西的账单记录”
谢岑识看着那密密麻麻、条分缕析的支出列表,时间、地点、金额,一目了然,这种绝对的冰冷的清晰,某种程度上,暂且说服了他
“哦…还需绑定何物?”
“银行卡,或者身份证”
“身份证……”谢岑识轻嗤一声,这个词触动了他另一根神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何来身份?
别亦难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淡淡道“你的身份,我会处理,过去……并非毫无痕迹”
他没有详说,但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谢岑识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别亦难似乎总是这样,在他触及某些敏感问题时,轻描淡写地接过,却又给出一个模糊而确定的承诺
手机的学习暂告段落,别亦难又提出了新的“行程”
“再买几件合身的衣服”别亦难打量了一下谢岑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款式显然落后于时代几十年的旧帽衫和磨损严重的牛仔裤“现代的衣物,在行动时更方便”
这一次,谢岑识没有立刻反对。他清楚地记得,在废弃写字楼和图书馆那种复杂环境中,宽袍大袖确实是累赘
他们去了一家看起来并不张扬,但内饰考究的服装店,明亮的灯光,光滑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以及店员过分热情的笑容,都让谢岑识感到些许不适,他像一尊僵硬的木偶,被别亦难和店员摆布着,试穿一件又一件衣服
别亦难则扮演了挑剔的鉴赏者角色。他冷静地审视着谢岑识身上的每一套搭配,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这件衬衫的剪裁不错,颜色也衬你”
“牛仔裤换那条深色的,版型更利落”
“外套试试这件防风面料的,轻便,适合活动”
他的评价客观而简洁,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只是在为一把剑挑选合适的鞘,谢岑识沉默地配合着,在试衣间里,他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合体现代装束、短发利落的自己,恍惚间,与记忆中那个蓝衫少年的影像重叠,又迅速剥离,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席卷了他
当他最终穿着一身别亦难挑选的深灰色休闲裤、黑色针织衫和一件深蓝色短款外套走出试衣间时,别亦难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颔首“可以”
没有多余的赞美,但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就是一种认可
结账时,别亦难自然地拿出了手机。谢岑识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那里曾经或许放着几枚银元或铜钱,如今却一无所有。一种微妙的、类似于依赖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日后还你。”他低声道
别亦难正在扫码支付,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说“不必,当年你捅我的那一刀,医药费也没还”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某个闸门,谢岑识眼前仿佛又闪过昏暗的场景,混杂着些许血腥气,以及手上沾满温热血,以及身旁之人那因疼痛微颤的眼神……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别亦难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支付完成,接过店员递来的购物袋,转身看向他“走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依旧沉默居多,但气氛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谢岑识手里提着装有旧衣服的袋子,感受着新衣物布料摩擦皮肤的陌生触感,口袋里装着那部沉甸甸的手机
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些‘灵怨’……图书馆之后,还有发现?”
别亦难脚步未停,目视前方“有。频率在增加,能量模式也很相似,不像自然形成。”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头子正在追踪,溥烬也在用他的方式……‘上网’查询一些异常事件报道,晚点,我们一起分析”
谢岑识“嗯”了一声。他看着前方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道,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依旧陌生而充满疏离感,但身后是沉重的、无法割舍的过去,身边是失而复得、关系微妙的故人,前方是隐于迷雾、亟待探寻的真相
他不能再是那个漫无目的、只能凭本能祭奠无名坟茔的游魂,他是谢岑识,拥有着破碎却真实的过去,以及一个必须面对的、扑朔迷离的现在
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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