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陆

“人生不能重新开始,但可以从每一个选择点出发。”

————《繁花》

阿宝难得空闲,拎了外套出门荡马路去,可偏偏脚步有自己的思想,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外贸大厦门口。

“哟,宝总,好久没来了!”值班室的同志说道。

阿宝笑着打了招呼。三羊T恤的第二批货他没有再做,正如他所言,整个外贸公司他只在乎汪小姐一个人,谁和汪小姐过不去,谁就是和他作对。因此他也好久没来过。

“宝总找谁?”

“不找谁,随便走走,你忙。”阿宝道,果真在门口转了两圈就走了。

沿着外滩一直走,在第二个三岔路口往下,再过几百米就一家小店,阿宝推门进去,点了一份排骨年糕。

“宝总今日没有和汪小姐一起来呀?”老板娘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笑问。

阿宝笑了笑,没有作声。

他夹了一筷子年糕嚼着,怎么都觉得不对。

“老板娘,最近换厨师了吗?怎么味道不一样了呀?”阿宝问。

老板娘道:“没有呀,还是我老公做的嘛,一直没有变过呀。”

老板娘又打趣道:“是不是侬山珍海味吃多了的缘故呀?”

阿宝不响,只觉得没了滋味,不多久就离开了。

夜晚的上海街头已有一丝凉意,阿宝裹紧了大衣,就这样走呀走,从南京西路到人民广场再到复兴公园,哪里都是汪小姐的影子。

可电车叮铃铃的穿梭,街上人影交错,哪里都不见汪小姐。

风过,叶动,阿宝心里空落落的。

他走累了,随便靠在一堵墙边,眼神越过狭窄的弄堂,看见东方明珠电视塔都修好了一大半。

阿宝拿出大哥大,播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良久,那边才接,阿宝笑:“在哪里?排骨年糕吃不吃呀?我给你送来。”

却听那边哐啷啷的像在坐火车,汪小姐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了好几次才听清,说是在外头,电话费贵,还请宝总抓紧谈正事。

“侬都是汪总啦,怎么这样小家败气的,电话费才值多少钞票呀。”阿宝说,低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玩。

电波之中,汪小姐的声音不似平常,多添了几分绵软:“我都出了上海啦,长途费用很贵的,再说我现在是创业初期,穷得不得了的呀。”

阿宝问:“侬跑到哪里去了,不是在建仓库嘛,怎么又跑到外地了?怎么还坐上火车啦?”

此时的汪小姐在货运火车的车厢中,旁边是满满的货物,她坐在小木凳上,灰头土脸哪有曾经浦西明珠的光鲜样。

汪小姐道:“我马上坐火车到南昌,找我阿爸的朋友去问问当地有没有介绍的货运公司。”

捏着手边的冷馒头,霎时间有些泄气:“侬不晓得,我坐的是货运火车,灰尘好大,我都快黑成碳了。”

听着她沮丧的语气,阿宝都能想到她此刻的模样,于是道:“怎么就侬一个人去呀?侬都没有自己坐过这么远的火车,怎么不叫我一起呀?我早就想去南昌看看滕王阁的。”

他不讲倒好,说起来汪小姐顿时觉得委屈,“侬还是和斯嘉丽一起去看吧!”

说完,义无反顾的挂了电话,只留阿宝一脸的莫名其妙。

当夜,阿宝失眠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雪芝打电话来咨询租赁化妆品柜台的事体,阿宝这才恍然大悟。

想必是汪小姐知道了那次他和雪芝的相见。是呀,黄河路上怎么藏得住秘密,况且他本就光明正大,不然怎么会约在招眼的黄河路。

就算雪芝是斯嘉丽,那他也不是白瑞德。

是汪小姐误会了。

思及此处,阿宝想笑。

可到第二天,阿宝就笑不出来了。

“今天上午10点零5分,南昌铁路分局开行的2105次货运列车运行至浙赣铁路江西温家圳至向塘区间时,列车第27至第45节车厢发生脱轨。”熊猫牌彩电中,正播放着时事新闻。

阿宝盯着电视,不语。

“已经联系了那边公安,说是派人出去找了,一有情况马上就通知我们。”小宁波道。

不久前,阿宝接到电话,称汪小姐失联,不多时,便爆出了火车脱轨的消息。

“你去开车,我们马上出发,去江西。”阿宝道。

路上,阿宝几乎托遍了所有关系,白的黑的,只要能找到汪小姐就好。

出了浙江便是山,路面坑坑洼洼,像坐在大海里飘摇的船上,荡得心都跟着慌乱。

小宁波抬眸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只见一双深沉的眼,眼中闪烁着罕见的忧郁和不安。小宁波默默加重油门,车飞驰向前。

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阿宝早已看不见,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疲倦至极。恍惚间,他看到玻璃上似乎出现了一根赤膊的干瘦的鱼。

阿宝瞬间被惊醒,一滴冷汗自额角落下。

他忆起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天的黄昏,那是1966年,他的邻居——可爱的小囡蓓蒂,变成金鱼,被野猫衔去了海里。

蓓蒂说,阿哥,是一条鱼,不是一根。

可他知道,就是一根。因为她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

那是他幼年时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直到1976年结束,他才敢去看海。

车子穿过陌生的山,陌生的河,陌生的街道和人群,阿宝怕了。

他怕火灾,怕地震,怕泥石流,怕火车脱轨,怕飞机失事,怕自然灾害,怕人为祸患。

他怕这陌生的山脉生长出无数双手,撕碎单身女子的衣衫,怕这汹涌的河水化成一把尖锐的刀,捅进异乡人的心脏,更怕飞出铁轨的火车变成一口棺材,车门是板,车窗是碑。

他怕这越来越黑的夜会变成记忆中的海,长着血盆大口,将他的汪小姐也变成一根赤膊的干瘦的鱼。

他不敢承认,黄河路上叱咤风云的宝总其实是一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

阿宝害怕极了。

“魏总出车祸了。”小宁波的话打断了阿宝的思绪。

“怎么回事?”阿宝定了定神,说。

小宁波刚接完电话,声音泛着直截的冷意,连平日里一丝虚伪的笑意都没有,“也是开车去找汪小姐,还没出浙江就撞了车,已经送回海宁了。”

“真是个赣卵!”小宁波骂道。

阿宝闭了眼睛,握住的双拳捏出咔咔的声响。

他后悔了,什么明珠公司,什么珠联璧合,都是狗屁。

“开快点。”阿宝说。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汪小姐被摇得昏昏沉沉之际,忽听一声巨响,紧接着剧烈的摩擦之音,火车似乎被什么拖住了,强大的惯性袭来,车厢被猛然甩出铁轨。

汪小姐随车厢翻滚,被狠狠抛在地上,一记重物垂直落下,砸在车厢一角,砸得她头破血流,两眼发昏,晕在了货物之下。

迷迷糊糊之时,听到外面似乎来了搜寻的人,可她搭的是货运火车,本就没有登记,此刻被卡在重重货物的缝隙中,发不出声响,也没人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从破碎的窗户外爬进几个小孩,静悄悄的,拿了匕首划开一包货物,欢喜地将里面的皮草一件件地往外拽。直到扯空一包货,露出包裹底下奄奄一息的汪小姐。

小孩愣了,叽里呱啦一顿讲,见汪小姐听不明白,便爬到她身边,将不远处的皮包拿过来翻着。

有个岁数稍大一些的操着一口蹩脚普通话问道:“你是哪一个啊?”

汪小姐气若游丝,眼神示意那个翻皮包的小孩。

几个小孩又是一顿叽里呱啦,从她的皮包里找出一张明信片来,上面印着明珠公司的名字。

“你在这里等。”岁数稍大的小孩说。几个人便一溜烟儿跑了。

等汪小姐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山坡下,披着一件黑色男士夹克衫,不远处是出事的车厢。而自己周围坐着男女老少十来个人,其中便有先前对话的小孩。

“你醒了啊。”一个妇女和颜悦色道,拉开一罐健力宝递给她,“醒了就喝点水吧。”

汪小姐道谢,接过饮料并不敢喝,“请问这是在哪里呀?”

妇女见她谨慎,也不点破,回答说:“这是向塘,你坐的火车脱轨了,你被埋进去了,是我家阿宝发现了你。”说着,指了指先前那个说蹩脚普通话的男孩子。

“阿宝。”汪小姐喃喃道,向那个男孩点头致谢。

男孩只穿一件薄薄的长袖T恤,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汪小姐努力撑起身体,向那个女人道:“能不能拜托您帮我打个电话?”

妇女道:“已经报警了,一会儿公安就到了,你不要担心。”

她暗地将汪小姐打量一番,问道:“你一女子怎么一个人在货运车呢?”

人心隔肚皮,汪小姐想起那些被匕首划过的包裹,以及消失的钱包和大哥大,只道:“帮老板从上海运货出去,没办法,讨生活嘛。”

等公安的时段,汪小姐和妇女闲聊,才发现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还未来得及吹到此地,而看着周围这现成的劳动力,汪总很快就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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