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红事(八)

深夜的村落,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只能听到虫鸣与鸟叫。

以土地为生的洪家村本该弥漫着泥土的气息,但田野的芳香在偌大的洪家门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鼻、难闻、令人不安和令人作呕的焦炭味道。

两副棺材并排安置在中院里,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站在供案前,点燃了三炷香。

“都妥帖了吗?”衣着华丽的丰腴女人接过香,略显担忧地问道。

“他们毛手毛脚打翻了蜡烛,都不需要我们动手。火势已经压下,粗略数了数,不少。”刘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是新娘子略废了点功夫。”

“说是从小娇养,本质上还是个种地的。”老夫人嫌弃地看了眼不远处的一副棺材,“要不是瑞生等不起了,也不会要她。”

“是这个理。但是模样不错,八字也很合,想来二少爷应该会满意。”刘管家说完话,便在老夫人示意下后退几步,和家人站在一起。

老夫人将香插入炉中,提起供案上的一纸婚书,开始照着念。

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小,但是传入堂屋香案底下时只剩下念经似的嗡嗡声。

满载着全村希望的高媛媛正在桌子下面试密码锁。

沉甸甸的铜锁,已经爬上了些许锈迹,精巧设计的10个转环可以随意拨动,每个转环都刻着从零到玖10个数字,只有特定的组合才能让锁鼻通过。

先把前6位转到050118的位置,高媛媛又迅速将后4位挪出2008。

手指犹豫了几秒,视死如归地落下。

“咔哒——”

锁开了。

“离了大谱。”高媛媛惊奇得像半截木头愣在原地,“这都能被他蒙对?”

在放火之前,高媛媛就要脱离大部队躲藏起来,方便趁乱摸进堂屋。在出发前,有人悄悄喊住了她。

“如果是六位数的密码,应该就是050118,但如果是十位数,最后再加上2008。”郁羲的声音很小,似乎生怕别人听见,“这个线索不确定,所以我一直没说。”

“你从哪里得到的?”高媛媛持怀疑态度。

“洪家那个小孙女。”郁羲也不再隐瞒,“她手腕上有一条五彩绳。每个地方的端午习俗不一样,五彩绳的配色也不相同,但大部分都是根据金木水火土来选择颜色。金为白,木为绿,水为黑,火为红,土为黄。但是那条五彩绳没有白色,而是蓝,黄,黑,绿,红。”

“蓝黄黑绿红?这是什么的配色?”高媛媛一时也想不起来。

“这是奥运五环的颜色。”郁羲给出一个意料之外但是又合乎逻辑的答案,“所以我猜2008也是一个密码。”

“为什么是2008?奥运会可是每四年一届。”

“因为我只记得2008。”

“……你还能说得再理直气壮一点吗?”

“不能了,没有底气了。”

“我一时竟分不清你知道五行更离谱,还是能想到奥运五环的颜色更离谱。”高媛媛语气调侃,“说好都是九年义务教育,你怎么背着我们多念了几年?”

“只是巧合罢了。”郁羲笑得很坦诚,“端午节前一天我去社区参加活动,听到老师讲的。”

“社区活动?我妈那个年纪的人都不去,不都是老头老太太吗?”高媛媛觉得这事更离谱。

“我是去帮忙组织活动的,顺便拍照片做台账。”郁羲解释道。

帮助高媛媛打开密码锁找到两份骨灰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误打误撞完成了最重要的一环,郁羲此刻正在一片混乱中揍人。

“卧槽,你能不能看准了打!”殷禾春简直要被瞎眼的猪队友气死,“我和洪大长得很像吗!你都打我两回了!”

“你俩一样的体形,他又到处乱窜,我能有什么办法!”郁羲道歉都麻木了,他负责的洪大比过年的猪都难按,跟老鼠一样到处乱跑。

“放着我来!你去撬棺材!”殷禾春不被打死也迟早被气死。

一副棺材已经被打开,里面躺着脸色青白的年轻男人,眼窝深陷,两颊瘦削。

“这场冥婚居然真是给洪二的!”郁羲觉得三观崩塌,“洪二不是有妻子吗?”

回答他的是老爷子和一个女生“乒乒乓乓”撬棺的声音,男女混战的哭喊打斗声,以及由远及近的急促跑步声。

“离了大谱!”高媛媛一手拎着两个香炉,一手夹着两个牌位,“已经死了的洪老头居然还给配了个妾室。”

“什么妾室?”

“鬼知道什么妾室!难不成还能是那个绣花鞋的主人啊……卧槽!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可是绣花鞋不是洪二的夫人吗?”郁羲愣在原地,但很快就朝洪三跑去。

刘强军早就抓住了洪三,已经将他绑起来丢在一边。

“洪老爷的妾室是谁?”郁羲蹲下来,和洪三说话。

“郁羲你傻逼啊!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礼貌!”殷禾春抓住了洪大,正在和对方在地上搏斗,抽空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心梗。

“……”郁羲听见了这话,于是站起来,一脚踹在洪三的胸膛上,将对方蹍在地上,语气不善,“你爹那个妾室,是不是洪二的夫人!”

洪三鼻青脸肿,艰难地睁开眼睛。

“说话!”脚下加了点力量。

“是是是!”洪三脸上的表情更加痛苦。

“为什么要让她去当妾室?”

“她……她被二哥失手推倒……死了……正好爹给娘托梦……说在下面太孤单了……”

听到这个荒诞的理由,居高临下的年轻人迟迟没有动作。

“你出远门是为了什么?”

语气平淡,但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请……请符……”

晚风吹动衣衫,底边的一截红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松松垮垮的腰带也在无形力量的驱使下,触碰着苍白的指尖。

“阮姐姐!阮姐姐!”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群混蛋!他们居然……”高媛媛手里的牌位滑落,发出不大的声响。

郁羲回过神来,松开握紧的拳头,来到棺材旁边。

不到一米宽的窄小空间里,身穿婚服的阮云岫被固定得板板正正。

发髻凌乱,黑色的木炭灰也掩盖不住张扬的粉发,做工复杂的凤钗步摇与发丝纠缠,像是古代的枷锁与现代的自由碰撞厮杀。

额头花钿精致,妆容典雅大方,只是被不懂行的人胡乱涂上了暗红色的唇脂,试图掩盖针线缝合的丑陋痕迹。

细长的脖颈处衣领松垮不服贴,几层布料被人为压制叠加在一起,形成毫无美感的褶皱。

郁羲的指尖几乎陷进厚厚的木板里。他撑住棺材边缘,翻进去的瞬间双脚分开,抵住两侧。

“她不能在这,我得把她……”

双手即将触碰到镶嵌着玉石的腰带,却颤抖着停留在半空中。

衣袖宽大,钉子从边缘正中间落下贯穿,强行使袖口呈扇形散开,簇拥着蜷曲的手指,让红与白的对比更加明显。

“云岫……”高媛媛缓缓闭上了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亲自打开棺材的女生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暗含着深深的恐惧。

老爷子偏过头,混浊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抹了抹眼角,不让雾气凝结的水珠掉落。

天空被乌云笼罩,仿佛蒙着厚厚的灰色面纱,让一切都显得更加荒凉和寂静。

一阵风吹过,院落里的树木作响,被强制脱离枝干的绿叶在无助地飘荡。它曾经是大树的一部分,但现在却孤独地在风中飘摇,诉说着无尽的悲凉与痛苦。

一只手探进棺材,在脖颈处停留几秒,才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还有气。”殷禾春打破悲伤的氛围,“在死透之前出去,就能活。”

“被钉死了。”郁羲闻言飞快翻出来,“我们直接抬棺。他们人呢?”

“都差不多了,正在绑刘大,最后一个。”殷禾春回答。

郁羲抬头看去,只见贾旭整个人压在刘大身上,衣衫不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一直作为战斗主力的刘强军现在却沦为助手,正将刘大的双手扭在身后,狠狠地用布条绑紧。

“老夫人她们都绑好了。”华姐带着中年妇女走过来,均是发髻散乱,裸露的皮肤上有明显的抓痕。

“我们走。”殷禾春扭头看了一眼堂屋底下正随风摇摆的大红灯笼,语气带上了几分忧伤,“虽然他们罪孽深重,但也不是我们能擅自审判的。”

“带她们走吧,只希望来世不要再落入这样的厄运。”

对于人类而已,决定不了生死,决定不了命运。他们只能捂住耳朵,闭紧双眼,嘴里说着祈祷与希望。

可是来世,亦是今世。

幸存者们抬棺的抬棺,背人的背人,留下躺了一地鬼哭狼嚎的洪家人。

黑夜蜷缩,大地森然。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远处一星两点灯火。

造型奇特的队伍在薄薄的雾气中游走,一纸婚书的碎屑伴随着飞扬的灰烬融入无尽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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