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这才想起,今天十一月初三,晚意生辰在初四。这段日子,心神都围着瑟若转,就算死里逃生,也只回独幽馆坐了一盏茶便走了,想来确实太冷淡了些。其实说冷淡都嫌轻,是彻底把晚意她们抛在脑后了。
她心中微感愧疚,所幸礼物早已备下,皆是平日见了觉着配得晚意便顺手买下的:一袭羽缎裘衣,一对细条玲珑的翡翠镯,色泽淡雅如晴空映水,并成套发簪与坠子一副,温婉清丽,脱俗而不张扬,正如晚意的为人。
这也是他们这些商人的习性,工夫下到平时,方得有备无患。
高福说的“是否回去”,自是想让她回独幽馆看看大家,在云栊等人心里,祁韫的家在她们这里。
祁韫也觉近来确实冷落了她们,用瑟若的话说,是“晤亲”而未“慰友”。于是若无其事地点头道:“自然要回。把给晚意的几样礼好好包一包,今晚就送去,叫她一醒便能在床边看见。”说着又埋头做事。
高福看着她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论年纪,他比祁韫也就大个几岁,一样是年轻人的心思。这月余祁韫围着瑟若转,高福更是鞍前马后亲力亲为,把她种种都看在眼里。
往年无论多忙,祁韫从未忘过云栊、绮寒她们的生日,更别说晚意了。即便在江南,礼物也是提前预备好,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哪像现在,提醒她都不敢开口,说了她还压根儿不在意。
从仆人的角度来看,主子的心思他无权置喙,照办便是,可从爱护祁韫的“忠臣”和男人的角度来看,那冷冰冰、吓煞人的长公主哪有温柔可人的晚姐儿好?论渊源,晚意胜似她亲姐,论照顾,晚意心里眼里都是她,瞎子都看得出来。
从烟花铺那日起,高福就觉祁韫不对劲,但他乐天大条,没太放在心上。端午左近,祁韫为开海的事拼命,高福也只以为她是事业心重。可温州这一趟,生死一线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赚钱归赚钱,她何时为了赚钱将命都赌上?
论理,他不能说君上的不是,可这一次二爷连着两次发烧、加起来囚禁了快二十天,肩也扭了,还差点变了水鬼,更不提险些开膛破肚的场面都遭了两回,皆因那长公主的一句话。
二爷再怎么手眼通天、胜寻常男子百倍,也是女儿的身子骨啊!谁能不心疼?下次长公主再一句话,岂不是十条命都不够送的?
高福一边给晚姐儿包礼物一边生气,心道下次她爱犯浑就犯浑去,大不了我也寻个其他差使,眼不见心不烦。却又终究舍不得没人照顾她,她还不越发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只好拿那包剩下的彩纸撒气,狠狠揉成一团丢出去。
自夜间起便大雪纷飞,至晨已是琉璃世界。
晚意如常起身,见梳妆台上摆着几件用彩缎彩纸包得精致的礼物,知是祁韫命人精心准备,含笑翻看半晌,却舍不得拆开。
她默坐片刻,方定神梳洗,云栊、绮寒、蕙音三人便笑语盈盈地进来,说要亲自伺候。
三人花枝招展,娇声软语,七手八脚地将她围住,不时争执几句,偏她又一副软绵模样,任人打扮,连眉都不皱一下,惹得众人一阵笑闹。最后还是合力定下淡紫浅绿为主,一身衣裳素雅俏丽,衬得寿星温婉可喜。
高福一早就去书房探看祁韫的态度,一看便知她不到晚饭前不会动身,气得牙痒痒,也不管她,抬脚便走,先到独幽馆见晚意,还得笑模笑样,让她定心,别盼得焦急。
至酉初,祁韫终于到了,身披一件裁剪雅致的青灰貂裘,皮毛光润,不见凡俗气,倒衬得她身形清峻如玉。
晚意一时忘了外头还在落雪,便下台阶迎她,却被祁韫抬手拦住,含笑道:“怎好劳烦寿星动手?快进屋,别着了风雪。”说罢自解大氅,轻轻抖落雪珠,递予夕瑶收着。
众人见二人一来一往,言语间分寸妥帖,竟似客气过头,不禁笑作一团,闹得晚意面上泛红,低头避开众人视线。
祁韫见她并未穿自己送的那件狐裘,随口问一句:“衣服可还合身?”
晚意不好说自己舍不得拆,只微笑应道:“东家买的东西,向来合适得像量身而制,多谢。”
所幸流昭这时到了,笑呵呵一阵风走进来,妹妹桂娘牵着弟弟杉儿,打着伞。
人齐了,自是要热热闹闹地开席,甚至连玦也来了,给晚意买了支簪子作寿礼。至此礼物已经堆了满屋,许多都来不及拆看,于是绮寒发号施令道先吃饭再看,送得好的还要决出个一二三。
绮寒名字冷,其实最娇俏可爱,生得略微丰腴,一对酒窝盛着蜜,最是爱说爱笑人来疯。今日她是令官,让众人抽花签摇骰子行酒令,还要作诗一句贺晚意芳辰。
连玦、桂娘和杉儿自是免了,流昭却逃不掉,连声求饶,还是被灌了好几杯,引得众人笑她跟着东家做生意,竟连旧日的才情也荒废了。
桂娘自进门起便被祁韫吸引,只觉她如天上人物,从未见过,既不敢多看,又忍不住偷看。众人为了给祁韫设难,自是让她压轴出场,不许用前人旧句套话。待轮到她时,莫说满座皆盼,就连桂娘这个才十一二岁、读诗不多的小姑娘,也紧张得屏住了气。
绮寒亲手将花签筒和骰子递给祁韫,祁韫笑笑,起身摇罢,掉出一支荷花,一个三点和一点。按今日的规矩,诗句自是要以荷花起兴,并嵌入“三”和“一”。
只见祁韫不假思索,遥遥走近,同晚意碰杯,似是轻描淡写信手拈来:“芰荷如旧开三径,晴雪无声护一人。”
这句诗对祁韫来说,不过是交际场中常见的巧句,无甚稀奇,妙在晚意今日所着青碧浅紫正如荷花之色,一时间满堂调笑,皆赞老天爷凑趣,工巧无比。
绮寒说寿星今日受了许多礼物,也得多受点考验,故而每人都作诗为贺后,晚意皆要以同样的花卉作答。她略一思忖,垂眸微笑道:“荷影轻摇随风转,不问归期与何人。”说罢受了祁韫那杯酒,一口饮尽。
桂娘认真听了,只觉祁二爷说得太过游刃有余,而晚意姐姐答得又太过郑重。“芰荷如旧”固然是祝芳华不改,“晴雪无声”的相护也极为贴心,可终究少了温度。而那句“不问归期与何人”,分明是一片殷殷自甘、不求回应的深情。
这次嫂嫂流昭出长差归来,曾气极大骂东家冷心冷肝,不将旁人放在心上,桂娘因此生出好奇。今日亲眼所见,只觉祁韫明明是个处处周到、人人尊重之人。
这一刻她才懂了,那分妥帖终究只是“护”、只是“礼”,确实没太多“情”。二爷饮酒、凑趣、称赞,待人无不周全,就连头一回见自己这小姑娘也按礼发了金银锞子的红包,可这人的心,似乎根本不在这屋里。
“荷花诗”作罢,便到拆礼物环节。场面顿时热闹非凡,人人争先恐后,连夕瑶等大丫鬟也巧舌如簧,极力推销自己的礼物如何精巧贴心、正合晚意心意。
唇枪舌剑间,连一向寡言的连玦都忍不住为自己那支簪子说了几句俏皮话。唯有祁韫始终只是含笑旁观,毕竟她是东家,自不会去争那一二三的虚名。
绮寒又怎肯轻易放过她,眼珠一转,酒窝里笑意狡黠:“礼物好不好,得在晚姐姐身上比一比才算数。东家一直不吭声,是不是拿不出手?还不快伺候晚姐姐戴上瞧瞧,别藏着掖着,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啊!”
众人顿时轰然叫好,只因祁韫平日对晚意过于尊重,人人都想看她们亲近时是何模样。晚意登时羞窘,起身欲躲,却被流昭、绮寒等人团团围住,寸步难行。
唯有云栊心知其中微妙,本该出言解围,但因温州一事对祁韫怨气深重,今次竟不作声,只笑眯眯嗑着瓜子,偏要看看她如何收场。
其实祁韫也觉得今日实在有些厌烦无趣,她本就是喜欢独处而非热闹的性格,这类平淡无奇的酒宴、吟诗作对的桥段、人人笑闹的喧哗,于她不过是应酬海中一滴水,实在提不起兴致。
她还身兼江南数十家谦豫堂的事务,一日恨不得拆成四十八个时辰用,有时与人说话,思绪便不受控地飘回正事上去了。
故而被人打趣,祁韫也全无尴尬,只似笑非笑地道:“那便试试那支青玉簪子吧。”语气温和从容,正是最体面的应对之法。
四样礼物中,狐裘虽贵气逼人,室内穿着却实在多余;玲珑细镯又得亲手戴上,终归太过亲昵。唯有那支簪子,最为得体,不动声色便可应付过去。
谁知绮寒早猜到她要走这步棋,酒窝一现,笑嘻嘻地打断:“那簪子和坠子可是成套的,哪有试一个不试另一个的道理?”说罢不等祁韫分辩,便将一套首饰打开,硬生生塞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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