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祁府照例设祭,天未黑,宗祠中香烟缭绕,长明灯前陈列着金碧供案、族谱家契,一应肃然。
男子循辈分跪拜,着冠服行大礼,女眷则在偏厅遥跪,隔帘遥祭,只得由主母代为焚香叩首。鼓乐隐隐,钟磬齐鸣,自外厅至中庭皆红灯高挂,映得雪光如昼,瑞气盈门。
孩童们被领至内苑,听讲家训、分岁糕和压岁钱,尚未晓得规矩森严背后的分等威仪,只觉多年未归的二叔站在人群里十分出挑,行礼如仪,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
祁韫随父向祖宗肃拜,面容恭敬,心中却默念:“望列祖列宗明鉴,韫并非因一己贪私,妄行此等忤逆之举。实因造化弄人,天不予我,我不得已而自取其局。”
“不论他日身处何位、行何非常之事,仍愿不弃此姓、不离此宗。祁氏一脉,如山长水远,愿以我一身之力,为之擎天彻地,使其百代无虞、世世安澜,光风霁月,长在春秋。”
及至宴席,因人多,祁韬、祁韫、祁韪三位宗子与在京暂住的几位贵重近亲共坐一席,约莫七八人。祁承澜、祁承涛则各带手下族弟另设一桌。女眷以屏风相隔,只见灯影映动,衣香鬓影浮游其后。
偏阿宁好动,从屏风后端着一碟歪歪扭扭的饺子凑来,说是自己头一回学包的,定要分祁韫一个。祁韫低头一看,心觉可爱,笑着接过,又劝她快回席去,免得惹人议论。
阿宁却想,人人都知我俩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以为意,撅嘴不走,还拉祁韫俯身,在她耳边细语,央她答应今晚偷偷去园中放爆竹。祁韫只觉众目睽睽如此亲昵,颇觉尴尬,无奈点头应下。
祁韪在旁看得气鼓鼓的。他年纪不过**岁,和林璠、阿宁差不多,却早被俞夫人灌了满脑子“长兄软弱可欺、二哥卑贱叛逆”的恶毒之语。可偏偏祁韫在孩子堆里最得人心,性子温和,出手大方,常带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好像变戏法似的,一点不像板着脸的大人。
阿宁是祁元白故去爱妾所生,是他最宠的女儿,自幼娇惯,在家说一不二,而她也最亲祁韫,动辄“二哥”叫得甜。每每如此,祁韪便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祁韫是“表子生的”,常常气得阿宁揪他头发、挠脸乱打,两人不知打了多少架。
此刻阿宁又捧着饺子找祁韫亲热,还贴耳细语,祁韪在一旁咬牙切齿,握着筷子的手攥得发白,眼睛都快瞪圆了,只恨不能一筷子戳烂那只破饺子!
他一转眼,又见祁韬正笑眯眯看着,非但不呵斥阿宁乱窜,反打趣她饺子包得像天上的云朵,一朵一个样。祁韫虽温和,手段却厉害得很,连他这小孩子也晓得,而大哥年近三十,却是个一捏就软的,好欺负得很。
他眼珠一转,瞅准一旁侍女正端着滚烫的牛肉羹,一盅一盅往下摆,便伸肘猛地一推,打算让那侍女摔个踉跄,把满盘汤盅扣到祁韬身上。
胳膊才抬起半寸,却骤然一紧。祁韫不知何时已立在他面前,指尖轻轻一拈,稳稳将他那肘子扣住。
祁韫垂眸看他,没说一句话,那一眼却像冰雪压顶,叫人透不过气。
祁韪一下想起父亲查功课而他背不出时的神情,只觉祁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上头顶,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祁韫松了手,他才讪讪地低下头,像一只做贼被逮住的恶犬。
他转眼又见祁承澜带着一众族弟乌泱泱走来,与祁韫把酒言欢,竟当众说起几桩往日耍勇斗狠、行事失当之举,言辞恳切,称今已幡然醒悟,深感惭愧。祁韫亦笑言自觉诸事未能尽善,望多海涵,言语得体,分寸恰到。
两人一来一去,不但满座大人看得明白,就连祁韪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祁承澜正式鸣金收兵,缴械投降了!
祁韪死死盯着祁承澜,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祁韫虽在应酬间,眼角余光却也尽收眼底,心下微起疑念,眉头略皱即松,转眼又是言笑晏晏的潇洒模样。
饭后,阿宁果然缠着她去放爆竹。祁韫替她系好风帽,又把小手炉塞进皮毛手筒让她暖着,谁知阿宁偏不,非要把手伸进她掌中,软软黏黏地牵着不放。
到最后竟变成她两手安安稳稳塞在手筒里,祁韫只得咬牙把她抱着走,全因不肯示弱,怕人看出她这个十七岁的“少爷”孱弱无力。
阿宁虽才九岁,也不胖,终究也有五十来斤重。祁韫一段路走得漫长无比,只能强撑,化雪天气热出一身汗,边走边训她过完年是个大姑娘了,即使是亲哥哥也不能再这么亲近,更不许再当众对二哥撒娇。
谁知阿宁回过头来,两眼眨巴眨巴,竟是满脸委屈:“不抓住你,你又跑啦。跑了信都不给我写一封,我现在已经能自己写字回你了,你都不知道。”
一句话说得人心中软作一团,祁韫不禁思索,怪不得就连她那个铁石心肠软硬不吃的爹都栽在这小丫头手里……
爆竹声中,火树银花一瞬如昼,灿然又熄,仿若人世欢颜,不过须臾。
祁韫低头看阿宁拍手雀跃,心想:我愿守护的,从不是祁家的冷酷争利,而是愿阿宁这般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能笑颜如常、无忧无虑、自然长大。
火光映照之中,她又想起“七响楼台”事,不禁默默微笑,念着:瑟若今日定是忙坏了,不知是否也能有静坐微笑看看烟花的闲暇?前番相见她临别赠语,只恨我不能回应,可她早知我会追随她,何止是一年岁聿,而是天长地久,永无尽时。
除夕之夜,宫中张灯列彩,皆挂金龙红灯,御膳房设岁宴,陈列山珍海错。小皇帝林璠率宗亲祭太庙,焚香行礼,口诵:“岁穰民安,四海承平;宗社有灵,庇我子孙。”鼓乐齐鸣,锦绣焰空照彻天街,万民同庆,帝京如昼。
岁宴设于保和殿,天家命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勋贵近臣陪席,列位依次入座。礼部官员唱名宣位,太监奉膳,金杯玉盘依次传递。御前奏乐,佳人起舞,林璠举杯赐酒,众臣齐呼万岁。殿中笑语盈盈,钟鼓齐鸣,热闹非凡。
诸般繁礼总算熬过,散席已毕,寒风卷着台阶残雪,吹得衣袂微扬,却不再是雪的清新,而是透骨的冷冽中,微带硝石气息。
瑟若抬头欲寻寒星,奈何浓云遮天,银河无踪。
姐弟并肩而立,宫城烟火已燃。金龙飞天、凤鸟振翅,万千光焰层层叠叠如绮霞铺展,星雨飞瀑照彻霜夜。最中央“七响楼台”七声一响,次第升腾,宛若天乐震宫,映得四方尽作昼白。那是林璠特命人准备的,说是替姐姐弥补那日惊扰之过。
火光映面,瑟若唇角的笑意终于压不住了。相识于落梅琴中,情起于烟花瞬时,而端午所见,祁韫一身淡静如日光之色,照进她心底幽暗,自此便明亮了起来。哪怕天寒路远,她也知心中不再孤行。
她若回首,必有一人始终在原地,细细写好请帖,备好茶点,悄声唤她来坐,共一灯、一席、一笑。
相隔千里,亦如比肩而立;共看烟火,也共守这万古长夜。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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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岁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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