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制暴

“我从来不吃店里的面包。”蒋佳蓝开口,孟雪明搁置那可怕的猜想,微微侧头聆听。

“你别误会,不是因为店里的食品安全有问题。初中毕业,我就到面包店做学徒了,因为那家店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我妈妈当时去江城下面的县城做保姆,那家人派头很大,不用我妈住家,给我妈在附近租了一个单间,我偷偷住在里面。

“比我大一点的表姐表哥都南下进厂,表姐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的上铺断了手指,工位旁边的阿姨又晕倒在流水线,我想我不怕死,但很怕痛。

“没想到做烘焙学徒也很痛,但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做什么工作不痛。前段时间我在店里遇到了岑健,小时候没有为那些事哭过,那一天却真的想哭,因为,霸凌我那么久、让我觉得世界一片灰暗的人,长大后居然比我矮小那么多。

“很可笑是不是?我妈妈当年不知道给他兑过多少营养品,他不想喝一扬手,我妈的右手被玻璃割出一条口子,现在那道疤还留着,跟下弦月好像。

“他在店里逛的那几分钟,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可以报复他的方式。什么都没想到,好像只能诅咒。

“你说为什么他们想得出那么多花样欺负我,我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突然我想到你当年的办法,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同时被安排做值日,我还不知道,原来可以那样做。”

孟雪明慢慢咀嚼甜筒的蛋卷壳,她的目光从蒋佳蓝闭着眼睛深呼吸的侧面转移到窗外。

孟雪明四年级那一年,江城及周边地区突发地震,江城多个中小学教学楼被划为危房,重建需要时间。

停课三个月后,新教学楼未竣工,蓝皮的临时板房教室犹如纸匣子,塞着每班六十几个学生,远远地看蓝皮板房,像会发泡,膨大又再干瘪。

雷雨声淹没教师扩音器最大的音量时,老师会安排停课自习。

班主任规定若教室进水,当天的两个值日生负责扫水,刚好轮到孟雪明和蒋佳蓝,两人提着水桶拿着扫帚和水桶在教室来来回回,尽可能把积在板房的水扫出去。

所有学生都爱停课自习,但没人乐意扫水。

渗进板房的水去了又回,扫得稍微慢一点水便不断上移,泼湿校服裤的边角,黏在脚踝,皮肤都泡得发皱。

扫水是毫无乐趣和意义的无用功,是小学校园里的西西弗斯推石头。

那一次却不同,孟雪明和蒋佳蓝站在后门附近的污水里,两个人的神色都神秘而古怪,同时混杂兴奋和快意。

“我把岑健的数学练习册、试卷和语文书都藏起来了,上次家长会我看到他爸爸出了校门就骂他不学习,这一次,说不定会打他。我希望他爸打他。”孟雪明小声对蒋佳蓝说。

岑健对孟雪明的欺凌,开始于板房的第一节美术课。

美术老师告诉学生,这节课每个人都要画一幅主题为我爱的我家乡的草稿。她会选出三幅画参加全校美术比赛,成品提交时间是下下周,要参赛的同学别忘了利用课下时间打磨作品。

地震后放了三个月左右的假,孟雪明一直待在位于崇城乡下的奶奶家,很快落笔画下村里的玉米地、竹林、河边的鸭子。

画好后,孟雪明支着下巴发呆,想她最喜欢的场景没办法画下来。

比如。

飘小雨时,奶奶和爷爷收好院中晾衣杆的衣物抱进里屋,她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两位老人边整理衣物边闲聊,空气中弥散着洗衣粉的味道。

天气热的时候,奶奶会做冰镇糖番茄——把番茄切成块,撒上白砂糖,放进冰箱冷藏几小时,番茄是地里现摘的,特别鲜甜,比外面卖的冷饮还好喝。

不过学校附近那一家铺很多红豆的水果刨冰也很好吃,连程少昀这样对甜食没太大兴趣的人都吃得很开心。

孟雪明正胡思乱想,她桌上的画突然被岑健扯走,岑健看了一眼,吃吃笑着递给胡鑫。

“哦哟哟,农村人,住这种破地方,破屋子,穷死了。”岑健说一句,按一下中性笔,嘴里嚼着口香糖,弯着腰狂笑。

“孟雪明,我想换个文具袋,这一个送给你!”胡鑫将一个脏得搓泥的文具袋丢到孟雪明桌上。

孟雪明安静地看了岑健和胡鑫一眼,把文具袋往地上一扔,用脚碾。

“嚯,农村人,你赔得起吗?”胡鑫和岑健对视后继续嗤笑孟雪明。

孟雪明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把“农村人”当作一句骂人的话。

有些男同学被人说他们是农村人便会勃然大怒,好像出生在农村让他们丢尽了脸。

比“农村人”更能激起他们怒气的是“穷”,他们往往会急忙证明自己家里并不穷,仿佛“穷”是一种丑陋污秽的罪。

许多年后,孟雪明读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

“较幸运的阶层对穷人的情绪是恐惧、愤怒和厌恶的混合物。”

“道德的本质是为弱者、不幸的人、受苦难的人谋求福祉的责任冲动,给贫穷定罪可以消除和减弱这种冲动。”

读到这些句子,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句作为羞辱语的“农村人”。

农村人和贫穷被污名化,享受着农村人耕作成果的人持续地嘲讽和折辱农村人。

认为农村人是一句骂人的话的人,就应该饿死。孟雪明后来想。

不过在当时,她没想太多,只决心要以暴制暴。

之所以想到要藏起来岑健的书本,是因为某一次她忘记把作业带回家,宋昭出差不在家,孟恒大发雷霆,骂她天天净想着玩,心思没放在学习上。

“孟恒关注排名、分数、作业胜过孟雪明。”

孟雪明和程少昀坐在小区秋千上,孟雪明突然说。

程少昀从秋千上下来,走到孟雪明身后,伸出手调整孟雪明抓秋千绳的角度,让她抓牢,然后推着她荡秋千。

“我爸希望我永远考第一名,可是秋千到了高点也会向下落。”孟雪明说。

“孟雪明比第一名重要。”程少昀很坚定地说。

荡秋千后,程少昀从家里取来帐篷小屋,搭好,孟雪明卷起米色的门帘,两人盘腿坐着,面对凹凸不平的沙坑,头顶是没有星星的夜空。

帐篷挂着一盏猫爪形状的小夜灯,他们说到书上看到的千湖沙漠,有白色的沙,绿宝石一样的湖,约定以后要一同去。

他们还有好多约定,比如去热带看大蓝闪蝶。

这个约定同样跟孟恒对孟雪明的严苛有关。

“孟雪明比第一名重要”、“快乐比考第一名重要”,这样的话,宋昭不是没有对孟雪明说过。

但只要孟恒还是孟雪明的父亲,这句话就相当于一句空话。

宋昭心疼孟雪明,却改变不了丈夫的认知和个性。

孟雪明升入三年级后,孟恒第一次因为学习成绩责骂孟雪明。

孟雪明哭得喘不过气,宋昭下班回家看到这一幕,马上跟孟恒吵了起来,比起分数的波动,宋昭更在乎小孩的身心健康。

“我说她几句都说不得了?哭哭哭,没出息没本事的才哭!你看她考第一名还哭不哭?”

宋昭的声音比孟恒小很多,孟雪明躲在卧室,听得不甚清晰。

她用手背大力地抹眼泪,冬天室内的冷空气覆在脸上,面颊麻木,孟雪明甚至渴望脸上长冻疮,这样就可以给妈妈看,也给她心中认为爱着她的奶奶爷爷姥姥姥爷看,孟恒是怎样地虐待伤害了她。

孟雪明呼吸急促地翻开抽屉,取出前几天她和父母去公园玩拍下的合照和一把剪刀,咔嚓,她把照片剪开,一半是妈妈牵着她,另一半是孟恒。

剪完之后,她茫然地拿着剪刀,站在房间窗边,呆望着楼下的花坛。

她第一次想离家出走,但不知道去哪里。

她知道出了小区怎么走到学校,但不知道还能走到哪里去。

程少昀刚上完小提琴课,背着琴盒提着书包慢慢走到花坛,孟雪明看着他抬起眼睛,望向她房间的窗户,她下意识地挥手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剪刀。

程少昀的表情远远地看不清楚,他从书包里拿出几张卡纸,朝着孟雪明的方向挥了挥。

孟雪明揣上剪刀,腾腾腾跑下楼,程少昀的目光从花坛的蜗牛转移到孟雪明身上。

他没有说话,拿出纸巾轻轻给孟雪明擦拭脸上残留的泪水。

他们去花坛附近的小亭里做剪纸,看着五颜六色的卡纸,孟雪明犹豫了一会,选了一张蓝色的,剪了一个蝴蝶。

此时天色渐晚,卡纸本身带有一层荧粉,在昏暗中熠熠发光。

“大蓝闪蝶......”程少昀轻声说。

他牵孟雪明到他的房间,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很厚的动植物图谱,翻到南美洲蝴蝶的部分。

图谱是彩色的,翻开的两页印着许多种蓝色的蝴蝶,大蓝闪蝶、尖翅蓝闪蝶、塞浦路斯闪蝶、夜明珠闪蝶、西风闪蝶、晶闪蝶......

孟雪明目不转睛,这些蝴蝶实在太独特太美,令人完全失语。

程少昀又取出另一本图谱,坐在她旁边,慢慢翻着,找有趣的动植物给她看。

那张被孟恒摔到地上的小测卷和眼泪都被忘记,他们并肩坐着,短暂地遨游在没有分数和排名的自然世界。

-

回过神来,甜筒吃完了,孟雪明和蒋佳蓝去洗手。

目睹速食店的员工一脸疲惫地提起洗手台后面的清洁工具,孟雪明略带迟疑地问蒋佳蓝面包店的老板是怎样的人以及收银员的待遇问题。

蒋佳蓝苦笑:“比我以前的老板好一点点,但也不怎么样。其实我今天休假,但规矩就是店内有事我就要过来,老板也不会给加班费。我们的薪水都已经很低,老板却还想降薪。”

一时无言,两人交换联络方式,一同走出速食店,又聊了几句面包店的严苛管理。

“雪明,我朋友在等我,我先走了。”蒋佳蓝笑着对孟雪明挥了挥手,跑向相反方向牵起一个年轻女孩的手大步往前走。

孟雪明望着蒋佳蓝的背影,她想起一同扫水那天,她们偷偷往岑健书包上铲水,看着污水浸湿书包的背带,使劲憋笑。

后来,直到高考结束那一天,程少昀拉着孟雪明去家里打游戏,恰巧钟点工在擦窗户,孟雪明忽然回想起弄脏岑健书包的事,发现自己可能做错了。

弄脏岑健书包,伤害到的永远不是岑健,而是蒋佳蓝的妈妈——如果洗衣机洗不干净书包,需要拿刷子一点点刷污渍是她而非岑健。

这些事太沉重,压得孟雪明喘不过气,慢慢地往地铁站走,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孟老师,真巧。”

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微笑着。

“孟老师不记得我了啊,新入职教师大会,我就坐在你附近啊。认识一下,我是计算机学院的胡宇方。”

孟雪明跟胡宇方寒暄几句,便称有事要先去赶地铁。

对方执意要送孟雪明,孟雪明推拒,胡宇方最终不再坚持,却开玩笑地说自己也坐地铁测试下通勤时间好了,下地铁后走路回家正好锻炼身体。

地铁不是孟雪明开的,她当然说不了拒绝,安静地刷卡进站,找到空位坐下,胡宇方就势坐在她旁边。

在地铁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两个满身泥灰的中年女人气喘吁吁跑上来,身上都穿着荧光黄的工作背心,其中一个从兜里掏出张卫生纸,撕了一半递给另一个女人。

虽有空位,但两人没有坐下,表情略显窘迫地立在门前,离地铁座位席隔着一人的距离。

两人用卫生纸擦了擦汗,呼吸平稳后,开始交谈。

“我女儿发给我的,说这个好看,你看嘛。”

“哦,这个小孩子有点像周大姐家的那个,你说像不像?”

两个女人互相看对方的手机,似乎在讨论一部电视剧。

“有点,再瘦点更像。不知道周大姐腿好点没有哦,好几天没来工地了。”

“她之前说腰也不好了。我也是怕突然摔一下,哪个年纪的人都摔不得。”

“是,摔一下不得了,我那个朋友做保姆,主人家让她蹲下收拾玩具结果她骨折了,说是骨质疏松,吓人得很。”

胡宇方突然侧过头靠近孟雪明,沉声说:“你看,地铁标识栏都写了不要大声喧哗,怎么地铁总有这种没有公德心的人?下次还是我送你吧。”

孟雪明蹙眉,她的座位离两人更近,她认为两个人的声音一点也不大,甚至算得上是低声细语,与大声喧哗一点关系都没有。

相比之下,胡宇方的声音更大,像在给谁上课,不是传授知识,而是管理纪律。

两个女人听到了胡宇方的话,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到了前方的车厢,两人的手掌都涂了紫色的药水,握在一起时抽痛了一下,改成挽着手。

孟雪明下意识地按压自己的虎口,心里像被水泥和药水堵起来了。

“我觉得她们并没有大声喧哗。”孟雪明对胡宇方说。

胡宇方诧异地看了孟雪明一眼,沉默了一会,才说:“这样啊。孟老师,你周末有空吗?我朋友给我两张美术馆的门票,咱们一起去?”

“周末我有事。”

“好,那下次再说,孟老师,孟老师,你怎么啦?”

孟雪明此时的眼神很可怕,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车厢里的一个人。

“我没事。”

孟雪明站起身,准备下地铁。

“你到了啊,行,那就下次见。”胡宇方眯起眼睛记下这地铁站的名字。

孟雪明下了地铁,心绪越发不宁。

地铁上隔壁车厢那个人,怎么又是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的?

他到底是谁......

忽然,那张从李墉办公室翻出的照片浮现在孟雪明脑海中。

照片上五官跟李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约莫八岁的小孩站在尔湾光谱中心摩天轮前,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李墉入狱后,江城一中学生们才得知声称自己膝下无子女把每个学生当作自己孩子的副校长李墉,他真正的亲生儿子中文名叫李正阳,在美国加州尔湾温暖的日光中出生、成长。

是巧合吗?

还是有备而来的报复?

报复......她们。

当年,送李墉进监狱的人,不止孟雪明一个。

求收藏[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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