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许久没出声的系统再次现身，问他：“你没杀他？”

谢惊年：“杀不了。”

系统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谢惊年才看到眼前浮现出一行字：“你要记得，在这个世界里，季隐微是最大反派，你只有杀了他，保护好主角，才能回去你的世界。”

它虽然没发出声音，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强硬，谢惊年有些许不快，淡声道：“我的世界是何处？”

系统：“你以后。”

谢惊年于是又问：“那主角是谁？”

这次系统连个回音也没有，直接匆匆消失了。

谢惊年眉头微皱，竟觉得这系统在躲着他。

此时距离他的十六岁生辰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二十年前中河之乱，谢家几乎举族覆灭，只有他娘侥幸逃生，身子却也虚弱到了极致，生下他后不到三年便香消玉殒，父亲随后殉情。他作为谢氏唯一的血脉，随了母姓，前十六年里，一直按部就班地修习谢氏心法并谢家传下来的刀法《杏花天》，顺风顺水地到了金丹期。

而一个月前，他忽而发现，他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灵气。

短短几天里，他的金丹碎裂，境界崩毁，十多年修来的灵气一滴不剩地逃逸。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而包括栖衡君在内的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因为他看起来一切正常，体内无毒素，亦无暗伤。即便失去了全部修为，他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变成一个废人。

他只是，精疲力尽地睡了好几天。

温酒在他床前哭了好几场，而他昏昏沉沉间，“看见”了一些转瞬即逝的画面。

醒来后，他便多了个自称系统的玩意儿。系统说，你要杀掉季隐微。

季隐微。

听到这个名字，他脑海里那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忽然就找到了归宿。

事实上，他并不相信系统说的一切，除了这一句：他要杀季隐微。

他就是为季隐微来的。

他要回去，尽管他已经忘记，他来自何处。

但如今他找不到法子杀掉季隐微，就只能先养着他，慢慢找机会。

经他这几日观察研究，养徒弟的方法有许多种，不同的法子会养出不同的徒弟：事师如父，与师反目，或者出师即陌路，都有。

谢惊年自然是想养出一个听话的徒弟。

紫微府是个惜才而富有的地方，各色资源一应俱全，且谢氏虽已覆灭，财富却有剩余，足以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弟子。

但倘若他还想要这个徒弟听话，光有财力，是远远不够的。

而据他这几日观察，那些对师尊言听计从，事事顺服的徒弟，无一不是自小/便被师尊尽心尽力地照顾。

简而言之，他得对季隐微好。

想明白此节，他便决定，从明日起，开始教徒。

次日，谢惊年照例晨起练刀。

《杏花天》为谢家第六代家主谢红叶所创。谢红叶资质卓绝，于刀之一道上的天赋更是百年一遇。据传，他创下《杏花天》之时还不足二十岁。

谢家历来多情种，彼时谢红叶历练归家，途中偶遇一女子，对其一见倾心，心念震动之下忽而入定，创下了《杏花天》的第一式：云胡不喜。

而当他清醒过来时，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月，眼前早没了那女子的身影，此后再去打听，也不得其踪。

那惊鸿一瞥，仿佛只是一场梦。

谢红叶却难以忘怀，回家后辗转反侧，因之有了《杏花天》的第二式：魂牵梦萦。

因为此刀法萌芽之时是在草长莺飞二月天，杏花也在那时开放，又只是一个少年人不成熟的作品，谢红叶便随意为之命名为《杏花天》。

直至后来，谢红叶的修为臻至化境，这两式杏花天也被他打磨成熟。第九代家主创出了与杏花天相辅相成的心法，杏花天大放光彩，谢家因此成了无数人向往的顶级望族。又有后人根据自己的境遇，创出了别的刀法，因为都以七情为根基，同前两式有异曲同工之妙，便也归入了《杏花天》。

到如今，《杏花天》已有了五重境：云胡不喜，横刀而笑，目断魂销，魂牵梦萦，神惊魄悸。分别对应七情中的喜，怒，忧，思，恐。

不知从何时起，谢氏多了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的谢家子弟，都要修习《杏花天》。

而所有谢家人，都希望能将《杏花天》补至七重境。

谢惊年是个例外。

约莫真的像系统说的那样，他其实是个世外来客。他确实一点也不像一个谢家人。

这几天除了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师父，他也不曾懈怠了修行，因有季隐微在旁，他的修为恢复得很快，料想不出半年，就能重新筑基。

修行要从头再来，对刀法自然也当重新练过。

他此刻在反复练习的，便是第一式。

其实举凡天下刀法，归根究底，都不过是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谢惊年习刀数年，对此已至为熟悉。

专心两个时辰后，他收刀入鞘，撩起衣服下摆擦去额上薄汗，眼角余光却瞥到，回廊里，一个小不点立在栏杆后面，安静地看着他。

小孩身体瘦小，两只手扒在栏杆上，几乎整个人都被栏杆挡住，若非高出了半个脑袋，只怕谢惊年还发现不了他。

谢惊年放下衣摆，对他一招手：“过来。”

他率先几步走入一旁的凉亭中坐下，却忽听一声惊叫，一回头就见孩子走在平地上，不知怎的一个踉跄，直直地往前扑倒，谢惊年一顿，忙飞身掠出，堪堪赶在孩子五体投地之前抓住他后领把人提了起来。

他扫了眼什么障碍都没有的院子，实在不明白季隐微怎么就还能摔了，索性把人拎到了亭子里，疑惑道：“你莫非是脚还没好？”

凡人的身体这般差？

孩子已经臊得满脸通红，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声如蚊蚋：“已经好了。”

“那你方才是？”

孩子的脑袋愈发低垂，不吱声。

谢惊年便不再追问。

桌上已放了一沓书，都是这几日他整理出来的，比较适合季隐微禀赋的心法，有谢家典藏，也有从紫微府藏经楼借出来的，考虑到季隐微眼下半点修为也无，他还特意命温酒把这些心法从玉简上抄了下来。

他道：“你既已拜我为师，便当随我一同修行。这有些心法，均属上乘，你可拿去看看，选一本合心意的。”

孩子迟迟没伸手。

谢惊年：“嗯？”

孩子用那乌黑的眼睛惭愧地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师尊，我，我不识字……”

谢惊年：“……”

他静默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说：“不识字也无妨，你可凭直觉挑一本，我念给你听，你记着便是。”

所谓心法，本就是需要反复冥想，以此勾动天地灵气，识不识字，不打紧。

孩子抬起头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微亮，道：“我可以和师尊一样吗？”

谢惊年稍顿，端详他片刻，忽而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要学我谢氏刀法？”

孩子懵懂地点了下头，补充道：“如果不可以，师尊愿意教我什么，我，我就学什么。”

“你可知，我谢氏刀法，从不外传？”

孩子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道：“那，那师尊不要教我了。”

谢惊年淡声道：“但你是我的徒弟，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区区法术，算得了什么。”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温情，然而话里内容却已经足够让从未领略过甜言蜜语的孩子感到震动，他一时怔住，出神地看着谢惊年，心里几乎是惶恐地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谢惊年却已撇过头，命温酒把桌上的所有书籍都拿下去，而后平静地对孩子道：“坐过来。”

孩子同手同脚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谢惊年道：“谢氏刀法走的是极情之道，大悲大喜伤身，但谢家心法却冲淡包容，两相和宜。无论何种灵根，皆可修习。”

孩子似懂非懂。

谢惊年不再多说，命他背过身去，把手掌抵在他后心，道：“为师念一句，你跟一句。”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孩子磕磕绊绊地学舌道：“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①

低一声高一声，落在孩子的耳里，渐渐地模糊了。

早春二月仍然有些凉意，他没告诉谢惊年，他在回廊里站了许久，因为温酒说不能打扰公子练刀，他一直没敢出声。

他觉得冷，可是贴在他后背的那只手却是暖的，且那暖意还在随着落在他耳边的声音扩散，逐渐渗入他的血肉，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的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那天，就是他身后的这个人，在他被爹爹赶出门的时候，向他伸出了手。

雨水很冷，很冰，那个时候，他的手没有现在这样好看，可是一样的暖和。

他咬了他，可是他竟不怪他，不仅不怪他，还对他这样好。

会在他崴了脚的时候把他抱起来，会给他买新衣服，现在还要教他武功……

这是……他的师尊。

而谢惊年在他身后，能感觉到，季隐微对他没有丝毫防备，这让他忍不住想，他此刻只需把灵力输入的速度加快一些，季隐微也许就会……

这一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隐隐感受到了某种威胁，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助季隐微引气。

①注：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一句，出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冲淡篇》，我这里断章取义了_(:з」∠)_

好，小季的绝技已经上线了：平地摔！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