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头侥幸不已的张俊人放一放,这头,再往回拨转数天,真正的男主少年令狐荀盯着公玉玄离开的方向,定定看着。
稍后,他轻嗤一声,回身攀上那根翠竹,将两根木箭拔回来,又去追踪其他逃窜的无根草。
不过多时已收获颇丰,他扯下衣摆碎布将五颗仙草悉数包好,系成包袱背着。这才沿山势继续上爬。
若此刻那撺掇他来找仙草的尹家少爷尹桓看到了,定要奇怪。毕竟他们初来乍到时,便被告知青城山前山与后山并不相通,后山不得随意出入。便是派中弟子按吩咐去后山,也得持令牌先乖乖下山,再绕道入后山的小径重新爬上去。
但令狐荀看了眼天色,头也不回疾步快走。绕开禁制最为严苛的金碧天仓,又行数里,在两座通天巨石间觅得一处云雾缭绕的天堑。
那两座陡崖浑似两个扭打在一处的壮汉,只顾着比拼力气,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上前一步,将挡在巨石前的枝桠拨开,当中露出一个小洞,最窄处半尺有余,投出对面光亮。
他毫不犹豫猫眼钻入。
再行数步,一座石峰于面前耸然而立,石壁上疙疙瘩瘩丑陋无比,将唯一的路拦腰斩断。
令狐荀却眼锋一转,看向了旁边突出的一只天然小石墩。石墩顶上圆润,与一旁碎石的锋利之势稍有不同。他径直抱住石墩用力一扳。只听轰隆隆数声骤然响起,在抬头时,石缝似是突然被人当中削开一道缝隙,
此时他再跳到石墩上,往右侧倾身望去。
两座石峰之间的缝隙处,显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洞口。洞内一侧的石壁恰巧被晨光打到,一位长发长须的老道,正姿态威仪地与他对望,手中宝剑凛凛,几欲刺过来。
令狐荀没有理会,目不斜视,拉住旁边枝桠横斜过来的老松,轻轻一荡,便落到洞口前,头一低,在那老道的逼视下进洞。
这时再定睛看去,老道不过洞中石雕一座,只是太过栩栩如生,便是以吴带当风闻名的画圣吴道子看了,恐怕也要惊赞一声。
此地名为白云溶洞。相传紫府少阳君的师父,白云上真老仙便是在这里修炼成仙。
但令狐荀却深知这洞中空无一物,不过一些石桌石凳。
这里如一条秘道直接连通前山后山,穿行过去不消两刻钟便能抵达前山山门。非是派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才知晓。
他出来时,果真遥遥看到青城派的重檐式竹制山门,气势恢宏,似羽翅高悬。
此刻天不过辰时,他身上杂役的麻衣已脏破不堪,但他也没有要整理一下的意思,只在守门弟子的注视下,一鼓作气跑过山门,往不远处的雨亭急急奔去。
这雨亭造型独特,为二层重檐式,不同于山门的华丽,取枯树为柱,树皮盖顶,树根作凳,古藤装饰,风格古朴,与周遭融为一体。
跑到亭前时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引起了亭中人的注意。
那人一套剑招耍到兴处,回身时,手中枯枝堪堪指到他眉心。虽没真的触到,但剑气势不可挡,冲得令狐荀整个人翻身跌坐在地。
他顺势爬起,对亭中人喊道:“周师姐,大事不妙!”
女子一身青衣,宽袍大袖,却掩不住曼妙身姿,只一根黑木发簪将头顶发髻随意束了,但仍有不少散发披在肩头,染上晨露,有些湿乱。她闻言将枯枝收到身侧,露出一张莹白的鹅蛋脸。蛾眉婉转,眼锋凌厉,姿容甚是秀丽。
周凌波上下扫视他一眼:“你是何人?何故大呼小叫?”
令狐荀一脸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将偶遇自珍长老被魔修刺死一事和盘托出。他深知自己身份低微,这件事最好有人帮他去说,才不至于在层层上报时,失去控制。
果然周凌波神色一紧,对他道:“随我来。”
接下来的发展,如他所料并无二致。自珍长老的尸身被带走检查,因为那根木箭,执法院的须臾长老要对他亲自审问。
须臾长老看向眼前的瘦弱少年:“昨日傍晚,为何你会出现在后山?不知道那处非有令者不得擅入吗?”
令狐荀跪在地上,诚恳道:“长老明察,弟子乃奴籍,受尹家养育之恩方才能活到今日。能随尹桓少主来到青城派,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福气。少主志在当内门弟子而不得,很是苦闷。他提出想让弟子帮忙寻仙草,弟子也知后山不允许随意进入,一开始也是拒绝了的。”
“那你还为何现身?”
令狐荀脸上闪过一丝为难:“长老有所不知,尹少主御下颇为严苛,他以我的胞妹下落为威胁,叫我定要前往觅得。我哪里能够推拒?我与胞妹乃是孪生子,家中犯事时尚且年幼,被发卖为奴,一道进入尹家,后来舍妹因为触怒尹家大夫人,被再度发卖。独留我一人在尹家伺候少爷尹桓。我这些年一直担心舍妹,也尝试过偷偷托人打听,但一无所获。”
“所以尹少爷提出这事时,我心中实在慌乱,简直夜不能寐,最后还是咬牙答应了他。”
须臾长老若有所思:“还有这等事?”
仙门之中,号称对弟子一视同仁。仙门之外,百姓们虽有士农工商的高低,主人奴才的贵贱,但在修仙之人看来,均都大同小异,至少在门规里要求皆以一众视之,不得区别对待。
令狐荀似心中大恸,朝他深深一拜,才继续道:“此事是弟子心中有私,做得不对。一来以为可以回报主恩,二来又能得到舍妹音信,三来侥幸心想自己只要不直闯禁地,在周边寻觅应当无事。还请长老按规责罚。”
“若当真如此,于规不合,但情有可原。”须臾长老捋了捋胡须,“你所说之事,我会遣人前往尹家所在的曲春城核实。”
“请长老明察。”
须臾长老在案上飞速记下数笔,又将信纸折了,交与随侍弟子,附耳嘱咐几句。弟子得令告退。
令狐荀将包袱打开,又道:“弟子愚钝,还想请须臾长老一看,此物是无根草吗?”
须臾长老抬眼看去,神色微微一变,接过仙草,左看右看一番:“这是……你自己找到的?”
仙草有灵,从不会轻易现身,特别是这类于凡人大有裨益的仙草。此子却从大剌剌从包袱中拿出来,他数了数,足有五棵!
这样大的量,哪怕没有灵根,服用后恐怕都能凭空生出纯净灵根来。
这种奇遇恐非常人能有的,青城山数百年上下,也没有记录或传闻说哪个毛小子能自己徒手摘来。如果真如他所说,此子仙缘着实不一般。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须臾长老又命人将派中负责草药及救治的乐湛长老叫来。从乐湛长老的反应,也证实了他的判断。
在两位长老的注视下,令狐荀假装懵懵懂懂,将自己如何遇着仙草,如何碰上自珍长老,如何帮他御敌,如何中一魔指的事均一一道来。
“你是说,自珍长老将这仙草获取之法告知于你?”须臾长老有些惊异。
“是,他临终前传于我,想来是希望以此为信,帮我洗脱那只箭的嫌疑。弟子与长老皆受公玉玄的一魔指,或可查出体内都有魔毒未消。再者,公玉玄既是自珍长老旧日弟子,想必派中还留有此人旧物。我又亲眼见他手握木箭刺入长老胸口,料那木箭上必定沾染了此人气息,是否有办法核实一下遗留的气息?”
须臾长老记得派中豢养了一匹名为吠云的神犬,那犬儿嗅闻最是厉害。他立刻唤人带犬去查明此事。吩咐完回头再看向令狐荀,少年眼中清明,不似作假。
他转头示意一旁的乐湛长老。
乐湛道:“你且将右腕伸来。”
……
令狐荀从山门中出来时,已过午时。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鱼龙混杂,平日里并不住在山门内,而是被划在离山门不远的赤诚阁统一居住。
老远就看到穿着外门弟子蓝布衣衫的尹桓在门柱蹲着,百无聊赖地揪着草。
先前出发时,尹桓就曾与他约定回来后若是白天,两人便趁休息时间在山门处碰头。令狐荀眸色深沉,没有悄悄绕开,而是径自迎上去:“少爷。”
这尹桓长得高高壮壮,很是富态,平日里娇生惯养,连里衣都是丝绸质地。他之前嘱咐完令狐荀,见他一晚上未归,又听闻派中出了大事。不免心里暗自期待,这时连忙起身,朝他伸手:“快些将无根草与我。”
令狐荀站着没动,一脸歉疚:“少爷,小的没用,仙草被执法院长老收走了。”
外门弟子虽然白日里可以上山听课修行,但总归得不到太多传功师傅的亲授。还得通过非常严苛的考核才有可能被收进内门。尹桓自诩天之骄子,本来就不甘于做外门弟子,割了好大一笔钱才得到无根草的门路,听到令狐荀如此说,不禁勃然大怒,上去就是一脚。
“你这蠢材,人家吓你一吓你便全招了!就不能偷偷替我留些?真当那些个银钱是大风刮来的?!”
令狐荀生被踹得踉跄后退,摇了摇头。
尹桓看他这副窝囊样,忍不住提拳要打,却听后面一个女声清叱:“仙门境地,谁允许你私自斗殴了?”
尹桓胳膊一颤,不得已放下,回头看向背后。
周凌波缓缓踱步过来,眼波摄人,仪态端庄。
他连忙讪笑着将拳头舒展开,顺势搭到令狐荀瘦弱的肩上:“周师姐,我们玩闹呢。”
周凌波没理他,径自看向令狐荀:“既无事,还不快些回去收拾,乐湛长老还等着帮你解毒。”
令狐荀点头,在周凌波眼皮子底下,对尹桓无辜笑笑,抱拳告退。
转身离开时,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少年原本温和的笑脸蓦然消失。此刻15岁的令狐荀身体里装的却是数百年后接近化神境界的令狐荀。那时他早成了真正的天之骄子,不说前无古人,但至少后无来者,在刚刚结束的仙魔大战里,作为仙盟盟主,一马当先,以一敌千。
往事历历在目,谁成想这堂堂当世修仙第一人,一朝化神境渡劫失败,再睁眼,竟沦落这般田地。
差一步,仅仅一步,他便可脱离**凡胎,比肩真正的仙家。
如今又变回那个弱小不堪的凡人,得把先前吃过的苦,熬过的痛,流过的汗和泪,受过的绝望,统统再来一遍。
……
虽然长老们答应替他解毒疗伤,但到底没有前世自珍长老那般有救命之恩,也没有引荐他做内门弟子。令狐荀不得不另寻他法,主要是青城派这一遭,他不得不走。
在乐湛长老的怡乐居接受完仙法治疗后,他主动开口借炉灶。
“你要炉灶作何?晚饭自有人会送来,你身为杂役弟子,应该不会不知道。”
令狐荀恭敬道:“是,但弟子想熬制仙草。”
乐湛长老唔了一声:“无根草是吧,你知道怎么熬?自珍连这点也告诉你了?”
令狐荀实诚道:“不知。”
这他是真不知道。前世是自珍长老亲自帮他熬制,他并未细看过。
乐湛长老皱眉:“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没办法,弟子愚钝,就看它的造化罢。”令狐荀低眉顺眼地回答。
乐湛长老犹豫一会儿,忍了又忍,还是命弟子给他拿了一副小小的铜制炉灶,对他道:“会用吧?”
他点点头。
这么做也是有缘由的。这乐湛长老脾性古怪,有两点最为打眼。一来说话耿直,二来生平最讨厌别人求他。他若直接开口,反而对方会立即回绝。
当然乐湛长老如此讨厌别人求自己,也有缘由。他身为医者,过去没少被这个求来那个求去,问题是这些央求还总伴随道德绑架。日子久了,他不胜其烦。
平日里派中子弟和其他长老们也都摸透了他的脾气,没人敢触他逆鳞。今日猛不丁碰到一个眼生的杂役弟子,他也做好准备,打算待会要如何如何义正严辞地拒绝他,毫不留情地抨击他,冷酷漠然地耻笑他。
没成想,这家伙竟一声不吭,上来就要直接糟蹋仙草?!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还是脆弱的、稚嫩的、稍有不慎就灵气全无的无根草????
乐湛长老在旁边看他果真开始瞎搞,扯茎叶的动作生疏又笨拙。突然感觉浑身上下难受至极,忍不住开始抓耳挠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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