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贼一声不吭,又朝他啐了一口血沫:“大和尚臭不要脸,你方才在封西街上调戏良家子,还勒索人家钱财,我还就偏要拿你这不义之财又如何?”
“你!”
那凶罗汉拳头还未砸到他脸上,不知哪来的筷子,接连两根,忽然分别敲到罗汉两条粗壮小臂上。劲力之大,竟让他不由松脱了手。
少年一猫腰趁机躲了,抬头瞧万湖白处一眼,飞快窜出了客栈。
那罗汉猝然起身,狠狠一敲木桌,望向竹筷飞来的方向。
“哪来的吊丧鬼,发什么癫管佛爷的闲事?!”
“路见不平而已。”
“我看你……”
然而万湖白没空听他啰嗦,拎起包袱,一个闪身追了出去。
屋外狂风骤起,黄沙滚滚,天黑的不像话,乌云中响起闷雷一声,却听得如人呜咽。
街上门窗紧闭,行人寥寥。
万湖白眼中紧盯着黑色身影,步法奇快,不多时纵身贴墙而上,借着高度的优势看到那少年往一条小巷右拐。似乎是看到那处墙下有个狗洞,想要钻入。可惜才将大半个身子探入,脚踝处一紧,又被人生生拽出。
就在此时,周围洋洋洒洒水声渐起,且越来越大。豆大水珠砸得人肌肤一凉,少年仓皇从地上爬起,回眸看去,天上蓦地亮起一瞬,却是一记闪电。但见之前坐在邻桌的那人仍然带着斗笠,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双唇紧闭,薄情冷漠。
少年欲跑,断臂处却被人死死抓住,不由惊慌大叫,对来人又踢又打:“你是谁!我没惹你!”
雨水倾盆而下,在空中几乎连成线,如水帘般挡在二人之间。万湖白胸口起伏数下,只得喊道:“阿祥。”
少年僵在原地。良久,他回头试探道:“万湖白?”
万湖白松开他的手:“随我走,雨大了,这里不是说话之地。”
阿祥没有跟上,万湖白回眸,却见他浑身被雨水打湿,乱发贴在脸上,好不狼狈。雨水自他脸上划过,却仿佛临行前小孩淌下的两行清泪。
“你真的是大哥哥?”
“是我。”
阿祥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了头:“三年前,你没回宁水城对不对?我等了七天七夜,还以为你死了。”
“十年之约,你为什么要失言?只因我是个残废小孩吗?”
“我想学剑,所以你嫌弃我了,对不对?”
最后他嘶声道:“万湖白,你嫌弃我,讨厌我,可以告诉我,但为什么要骗我!”
万湖白沉默着将他一把拽住,强行摁着他一路走,直到又找到一间客栈才停下。两人一同进去,找小二要了间楼上客房。进门后将门反手关紧,朝他脸上扔了一块布巾:“你先擦擦。”
自己则转身去点上蜡烛。
阿祥只是拿着布巾,全程望着他不说话,眼神里满是愤懑。
“并未嫌弃你。”少顷,万湖白叹了口气道,“是我食言,抱歉。原是希望你能够踏实过日子,别再掺合这些。这江湖险恶,勾心斗角,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
可阿祥却一脸麻木地告诉他自己家中的变故。
原来他走后不久,赵娘子的不孕之症竟莫名其妙好了,突然怀了孕。自那之后,接连生了三个才打住。屠户家里本就不算富裕,过去孩子小时,他身为长兄帮忙照顾,还算派得上用场。随着他渐渐长大,到底手脚没常人灵便,再加上食量较大,能吃却不能干,不免遭嫌弃。
一直到十五岁前,除了在摊子上帮屠户收钱割肉,帮赵娘子带小孩,他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仍是去城楼边望一望。希望还能见到那个浪客,背着一把剑,站到自己面前。那么他便要央求,随他游历天涯。
一切都随着十年之约的落空戛然而止。
但是学剑的愿望并没有终止。万湖白不来,他便要想办法去拜师,去学艺。他总能找到法子学上剑。他白天在家帮工,晚上偷偷琢磨着一个人瞎练拳脚功夫。平日里看到一个半个的能人异士在街上耍个拳脚功夫,都要偷偷记下,回家自己练个不停。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阿祥到底大了,练得多了,便整宿整宿饿得睡不着觉,忍不住把家里存的米面一点点都吃光了。一日早上,赵娘子发现厨房里粮食一扫而空,险些以为遭了贼,后来听阿祥如实说明,也是气得够呛。她跟赵屠户添油加醋说了顿。赵屠户拿着赶羊的鞭子朝他身上猛抽了一顿,还叫他滚出去。
“你这样的,还想练剑?真当自己是个大侠了?人家大侠哪有手脚不全的?天天在家里,吃的比赚得多,真是废物一个,白瞎了上好的粮食,养你何用!”
阿祥就这样跑掉了。跑之前,他把自己从小到大攒下来的几掼钱都留下来,还在卧房门口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的三年,他一路流浪向北,只因听说北方寒苦之地的小宗门,收弟子要求不会太高。误打误撞来到了宁水城,也是不久前的事。他在这里摸爬滚打,靠卖把子力气,或帮人跑腿赚点伙食费,但他始终记得大哥哥的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怕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万湖白边听边将头顶的斗笠摘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脸。一别经年,他面上也染了风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小伙。
阿祥看得目不转睛:“万湖白,我还是想学剑。”
“你有去过仙门吗?他们如何跟你说的?”
“我去过中宗和北宗,他们都说我资质不行,胳膊也不好,不能练剑。我便说我可以左手使剑,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不行。”
万湖白没有意外:“那你打算如何?”
“你可以教我吗?”
“不行。”
阿祥猛然起身:“为什么?”
万湖白将自己的包袱往桌上一扔,拆开那两截断剑给他看:“我已经没剑了。”
阿祥面上一惊,小心捧起那剑身,细细抚摸一把,才道:“没关系,我知道有一家铁匠铺,我们去找那老头给熔了,重新打一把更好的……”
“阿祥,此乃天意。”他轻轻叹息一声,“狂风快剑不过三流功夫,没有意义。你我穷尽一生也到不了武学之巅,更何况修道还需悟性,放弃罢。”
阿祥眼睛微微睁大:“你放弃了?为什么要放弃?天下大小仙门何止三千?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都无人愿意收你?我不信!你的剑法这样好,如何不能走向大道?”
少年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万湖白却想起那年自己从希星崖下来时的情景。其实乐咏老魔临死前的那番诡辩,他听着是有些怀疑的。他也想不明白堂堂一个通天教,到底看上了洞龙村里的什么,才会下此毒手。
鬼使神差再去洞龙村,想再暗自调查一番,却见那处早已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四处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剩下。两个文始派弟子还留在那处把守,见到他还有些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只是想再看看村民们的尸身。”
“事情一经查明,他们便已入土为安,哪个还会留到今日?”
“可知通天教缘何下此毒手?”
那两个弟子都是一副稀奇的表情:“这还用问?魔修哪还讲什么道理,都修魔了,心肠能是好的?”
万湖白心里有更多疑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顿随口道:“那你们还在此地守着做什么?”
“哦,是这样的,前几天首座找来名册点了下,发现小孩人数对不上,好像少了个没有右手的孩童,年岁不大。让我等在此处等待搜寻一番,这孩子命也挺苦的,首座的意思是要他有幸还活着,把他带到派中养着。等后面替他寻一个好人家再放出去。”
思及此处,万湖白感觉阿祥好像喊了他一声,他回神:“怎么?”
“你不练剑了,现在干什么呢?”
“当猎户,”万湖白淡淡答,“刚卖了一批狍子皮,休息一晚,就准备回去了。”
“那我跟着你可好?”
“不行!”
阿祥面露失望:“为什么不行?我可以拜你为师,学你的狂风快剑。我会认真学的,保证不给你丢脸。”
言罢从桌上拿起那把断剑的下半部分,握住剑柄开始演练他五岁时见过的万湖白练剑的招式。因记忆久远,再加上不得要领,他舞得笨拙难看,还差点将自己绊倒。
“够了!”万湖白起身,劈手夺过剑,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以后,离我远点。”
阿祥本来神采飞扬,被他这一撞精瘦的脊背磕到桌角,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似笑似哭,双唇紧绷:“你果然还是嫌弃我。”
“罢了。你不相信我,我相信我自己。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练成剑,教你刮目相看,后悔没有收我这个徒弟!”
他大叫一声,拉开门飞也似的跑了,再不见人影。
雨依然下得很急。万湖白却没有追出去。他透过窗户看着阿祥渐行渐远,不由抓紧剑身,好半天才放回桌上。
万湖白自然是骗他的。他当然没有停止练剑,即便没有拜入仙门,如今的狂风快剑一百零八式也已练至化臻。只是他如今……是做杀手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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