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雪注视着少年光彩夺目的眼眸。
原本,按她效率为上的准则,她是不会答应的。
她应当劝敖炽别去惊动万千兵马,而是转身挟持宋老,快速出去。
可当几息前,她看着敖炽撒血为兵而不劝阻,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莫名其妙地违背了自己的生存准则,选择了无谓的战斗。
但这样的意外,并不让姬雪不快,反而令她感到新奇,灵魂的某一处也悄悄地喘了口气。
就像稍微挣脱了什么顽固的枷锁。
于是敖炽就见少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罕见的笑容。
“我答应了。”
她手中凝出霜雪化为的心剑,翻飞的衣角间微风轻扬,白丝四生,带来死亡的预兆。
“今日我便当一回你的兵刃,将军。”
“你要带我赢啊。”
望着那个笑容,敖炽几乎要移不开目光。
但最后,他的双目还是克制地转向远方。
“好。”
“定不负君。”
当两人率着莲生人偶进入兵杀阵中,启动的战局便与外界隔绝,阻隔了所有窥伺,也不会惊动已在阵眼中入定炼化魂丹的宋老。
敖炽是指挥者,也是前锋,姬雪持剑在他身旁护其左右,也等他命令。
两军前锋相交,喊杀声冲天,姬雪和敖炽都是武力值远高于普通狐妖的仙人,很快就率着小列精锐部队杀到中军去。
但离城墙只剩半里时,却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仅凭他二人还能再进,但木偶人却不断被撕得七零八碎。
敖炽远眺,望见了城墙前的一道河流。
他以仙术给姬雪传音:“将河凝冰,带兵攻击敌军侧翼,我把他们赶到河上去!”
此时敌军的大半兵力都往中军而来,侧翼薄弱,闪击之下必定往中部慌忙逃窜,届时敖炽加大攻势,狐族部队便会往城墙与护城河的方向败走。
姬雪立即明白了敖炽的战术。
她不发一言,掉头离开中军,往侧方疾驰而去,不会御剑,便以双足在千军万马中奔跑,却也快若飞鸟,似一道闪电般绕过所有障碍,立至侧方。
当她站定,便高举手中心剑,朝木偶人们喊道:“随我来!”
正如敖炽所料,狐族兵士在两方夹击之下撤至河上,当中军渡河的那一刻,姬雪令冰化水,使众狐妖狼狈坠河,在他们挣扎之时又令水化冰,将兵士冻结,敖炽乘胜追击,将最坚实的中军彻底打散。
狐族并非凡人,区区冰河还不能要了他们的命,至多阻碍他们的行动,但瞬息万变的战局中,片刻的凝滞也会使胜败的天平大大倾斜。
枯焦的大地震颤,万军之下飞沙走石,狐族部队不死不灭,很快重整了攻势,朝人偶大军突袭。
“他们没有醒。”姬雪朝敖炽传音。
“那就再战,直到他们看见天明。”敖炽带笑的心音越过千军万马远远传来。
两军再度相交,这一场仗,足足打了一天一夜。
情势几番剧变,狐族军中越来越多高级将领的灵魂渐渐从麻木中苏醒,使狐族的兵力增强,敖炽手腕上的血也撒了一遍又一遍。
那血撒在大地上,便是一具又一具战士的躯体从被血染红的泥土中破壳而出;撒在狐族人身上,换来越来越多的清醒,使他们从斗志昂扬到迷茫犹豫;撒在姬雪身上,使她一开始身体发热,心中发冷,至血液干涸渐冷,到胸中发热。
原来,真的有如此不怕死的人么?
生命,对姬雪而言,是高于任何东西的珍贵,是令她死死守护的小心翼翼,也是数十年如一日不得喘息的死亡威胁。
如此脆弱、吝啬的东西。
敖炽却像输得精光的狂热赌徒,一遍又一遍地压榨燃烧自己所剩不多的生机,慷慨地将它洒向漠不相干的灵魂与不会回应的人偶。
为什么?
到最后,姬雪频频望向敖炽越发苍白的脸,几乎目不转睛。
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姬雪一直知道世上有敖炽这样的人,但她亲密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这般角色,这也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他。
她探寻他所思所想的**从未如此强烈。
当兵杀阵中新的朝阳升起,护城河上的坚冰尽数化为春水,流落上接天莲叶般的人偶残骸,绽开灿漫红莲,狐族大军终于完全停止了攻势。
一个身着银白铠甲的老人穿越风霜走到阵前,对持剑孑立的红衣少年鞠了一躬。
他动容道:“将军,您终于来了。”
“是啊,我来了。”敖炽以红莲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喘息着笑道,“可惜,迟了一百年。”
“不,已经够快了。”
“一百年前涿州遭魔族之乱,您才刚刚降世。”老者失笑道,“短短一百年便成长至此,已经够快了。”
“在下独孤醉,谢过将军。”说罢,他又转向从远处走来的姬雪,“还有这位仙子。”
“醉卧沙场君莫笑么?”敖炽强撑着手腕上的剧痛笑起来,“倒也衬你。”
老者摇摇头:“当年谁起的名字,等老头子我去了冥界非揪出来不可,不好,不好。”
“涿州到底怎么回事?”敖炽肃了神色,“困杀你们,不是魔族自己就能办得到的事。”
当年独孤一族位列仙班,各个降妖除魔多年,怎么会尽数中魔族的圈套?
“将军明察。”独孤醉目露沉痛,“我们是被天庭背叛。”
敖炽瞳孔剧烈收缩。
“什么意思?”
他倏然握紧了手中剑。
“被整个天庭背叛。”独孤醉抬眸,不闪不避地看向敖炽的眼睛。
“承蒙天恩,独孤一族守护涿州千年,只叹涿州正处两界交接处,魔族之乱长起,民不聊生。”
“百年前,圣子降世,天帝忽赐红莲圣玉,用以镇压魔族,并滋养涿州水土,守护苍生。”
“魔族之乱平息了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不过几月的安宁,魔族便剧烈反扑。”
“那时,就连魔尊危异也亲临涿州。”独孤醉目露回忆,“于是天庭派了诸多天官前来助阵,独孤一族不过凡间州牧,指挥权便到了诸位上仙的手里。”
“我族奉命率众狐前往城墙守城,又派妇孺前去守护红莲圣玉,阻断魔族觊觎。”
“却没想到,在城墙处等着我们的,是兵杀阵。”
“老朽沉寂此处百年,但将军不用说,我也猜得出外界发生了什么。”
独孤醉眼里是黑沉的光:“只怕那去守护红莲圣玉的妇孺也不知所踪,而独孤一族被安上了谋反、投敌的罪名,尽数诛杀了吧。”
“只有独孤一族死无对证,天官们才敢做出如此大的动作,坑杀百万兵士。”
敖炽喘息片刻,沉声道:“我一定查清此事,为你们平反。”
独孤醉摇摇头:“将军,你是一个人来的,对吗?”
“涿州又起魔族之乱了,对吗?”
见敖炽不回答,独孤醉笑了起来,他看向敖炽的目光带上了宽和。
“将军,一个人对抗天下太难。我狐族数万,尚且被赶尽杀绝,何况只你一具单薄之躯。”
“这三界尚有别处风景。”
“你若不愿怀疑天上那位,便听她的话,回去吧。”
敖炽闭了闭眼,他咬牙道:“天帝不会害你们。她是掌控一切的王,还有什么可图谋的?”
独孤醉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将军,你可知天外有天?谁能知晓上意?”
敖炽微愣。
“罢了。”独孤醉长叹一声,“多谢您为我族、为涿州、为天下殚精竭虑。但将军,有时候,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活得那么分明。”
“我等就要往生了。”独孤醉笑起来。
“多谢您让我们解脱。”
说罢,众狐的身影便渐渐淡去。
失血过多的敖炽再也支撑不住,撑着红莲剑半跪下去,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来。
忽然,他低着头大吼道:“为何往生!”
“你们放得下复仇的执念么!”
独孤醉幽幽的声音模糊地响起。
“……将军,不是放下。”
“是彻底的失望啊。”
他们已对这世间绝望,又为何驻留?
敖炽抬头,他竭尽全力地站起来,看着漫天星子般的魂魄,踉跄两步,急急道:“不要失望……不要失望!”
“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
无奈的笑声消散在风中。
无人再给他回应。
人间的团圆佳节,会往天空放上无数孔明灯,晃动的红金色烛火与清寒的星星大不相同,但人们愿信这脆弱的灯火,能飞出红尘,落至往生之人手心。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敖炽怔怔地望着漫天红烛,却知道,它们再不会到达任何人手中。
当希望也破碎,连存在过的余温都不会剩下。
天地苍茫,独留他一人茕茕孑立。
身影寂寥。
姬雪站在远处没有走近,只沉默地注视。
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他却忽然转过身来,背着灼灼光华,安静地、狼狈地望向姬雪。
随后,缓缓地勾起嘴角。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里,却落下泪来。
“姬雪,我该绝望吗?”他低低问道。
姬雪忽然觉得,这句话,不该是现在的少年会问她的,而该是很久很久以后,他独自一人经历了无尽极寒风霜之时。
于是她便顺从心意回答了:“不该。”
“将军,你要继续往前走。”
敖炽沉默地看了她许久。
“好。”终于,他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容,没有眼泪了。
敖炽向她步步走来,当他的手触到她的掌心,兵杀阵连带着魔族的幻境中的宋老一起消弭于天地之中,眨眼间,两人便立于寒风料峭的城墙之下。
身侧是血肉铸成的铁壁,头顶是诸天万界星辰,姬雪看了一眼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却觉得有些怅然若失的寂寥,便开口打破了清寒的的静谧。
“红莲,你为什么要送他们往生?”
“为什么宁可活不下去也要这么做?你不爱自己的命么?”
静静等她问完,敖炽才弯了眼眸,温声道:“我当然爱自己的命。”
“但我同样爱他们。”
“我爱这世间,和当中的众生。”
“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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