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北雪原,千里积雪,万里霜寒。
巍峨高耸的骊山山顶白雪皑皑,冰封千载,那里矗立着一座极其壮阔的宫阁,名为琉璃宫。
几十万块琉璃瓦镶嵌在宫墙表面,太阳光稍微打过来就会散成七彩光晕,如圣光普照。
从山脚到茫茫冰原,一条条在冰雪中开辟出的路蜿蜒绵亘,两旁鳞次栉比排满了房屋学舍,市集勾栏,农耕其田,商务其业,工利其器,学读其书,这就是骊山妖众世世代代居住生存的地方,冰雪并没有冻结人们顽强生存的心。
沈霁住在琉璃宫里,从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渐渐长大成幼童模样。
鸩羽每次从骊北山脚巡防回来都会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给他玩,沈霁拿着那些哄小孩的玩意儿还得装作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玩的开心。
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琉璃宫就像一座华丽的牢狱,小小的他走到哪身后都跟着十几个人。
琉璃宫是虞胜的牢狱,虞胜是沈霁的牢狱。
鸩羽告诉他,妖主羽翼未丰之前,绝不能离开琉璃宫半步。
沈霁心想,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昭告天下,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鸩羽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妖主一出便无人再犯我骊北,之前总有宵小觊觎我骊北边境,自从得知妖主出世的消息后,基本都不敢来了。”
沈霁撇撇嘴,伸出小手看了看,自己这幅样子还能震慑那么多人。
鸩羽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宠溺地摸着沈霁的头发,小小的人像一个奶白色的团子一样依偎在他怀中,银白色的卷发被扎成一束高马尾,为了衬出沈霁额前的霜花胎记,负责照顾他的甄嬷嬷还专门配了一个霜花的发簪。
骊北的字典里没有春暖花开这四个字,天地茫茫一片惨白,永远看不到尽头,这漫长的寒冬总让沈霁提不起精神,他只能懒洋洋地趴在窗边书案上翻着书,耐心等着自己这具身体长大,然后去做该做的事情。
以前他想离开这具身体,每次血刚流出一点,一条条细小的黑色咒链会从伤口处钻出来瞬间愈合他的伤口。
死不了,逃不出,唯一能给予他精神慰藉的只有那些摞起来像小山一样的书。
等他再大一些,鸩羽就开始带着沈霁出入边防,沈霁仰头望着那些百丈高的冰墙心头颇为震撼,冰墙上均匀地站着骊北的士兵,他们看到沈霁踏雪而来,激动地跪下行礼。
“骊北就是靠这些绵延不绝的冰墙抵挡着境外的妖兽与入侵者,”寒风呼啸,鸩羽蹲下身将沈霁的衣领压紧,“冰墙上有法阵,寻常的入侵不足为虑,有时也会坍塌,但好在重建起来也很快。”
沈霁伸出一只稚嫩的小手放在冰墙上,墙面漾起一圈圈波纹涟漪,他将神识进入其中,千年的守护如同画卷一般在他眼前展开,妖兽,异族,甚至还有能化形的大妖,红着眼不要命地在冰墙下疯狂反扑,直至冰墙破裂坍塌。
年轻的士兵,无辜的平民,鲜血总是会用最惨烈的形式在冰原绽放。
沈霁失神地看着,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吸引它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疯狂。”
鸩羽:“是妖主传承,一旦得到妖主传承就可以获得天境的力量。”
妖主传承。
那是众人忌惮骊山妖主的真正原因,天境强者,整个辰天大陆从古到今伸出手数来数去都数不出百个。
沈霁作为骊山妖主诞生,他甚至不需要修炼,只需要获得历代妖主传承就可以轻松得到天境的实力。
“那是我即将要掌握的力量。”沈霁收回手,垂眸看着手心,“这样的力量给了我,你们真的甘心吗。”
鸩羽单膝下跪,右手放在心口,虔诚无比:“妖主传承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获得,我们等了将近两百年,我们需要您,所以您来到我们身边,您是骊北的希望,是带领骊山妖众走出困境的唯一预言。”
回宫的路上,沈霁路过一处村户,一片片冰晶田垄长着鲜红的果实,这是骊山妖主要的食物,冰尘果。
一路走来,村民们热情的将自家的果子塞到他怀里,鸩羽更是帮忙拿了许多。
沈霁怀里揣着满满当当的红果子,嘴里还咬着一个,话音含糊地问:“为什么只种这一种果子。”
一旁站着的女孩儿眨眨眼:“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只有这一种果子能活下来,如果再冷下去,恐怕这个果子也不能种活了。”
“到那时,阿娘说我们就只能吃雪啦。”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沈霁望向茫茫雪原,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之前翻看《辰天志》,上面记载骊北雪原在几千年前是一片四季如春的草甸,为何如今是这般模样。
到底是什么在隔绝骊北的生机。
妖主传承需要去地宫闭关百年,嬷嬷本以为自己会磨破嘴皮子才能劝动沈霁去接受传承,毕竟很少有小孩子能在这个年纪耐得住百年寂寞,没想到沈霁自己不哭不闹走进了地宫。
甄嬷嬷站在地宫门外泪眼婆娑地看着小小的孩子一步步融进了黑暗,守门的护卫关了宫门。
沈霁进到地宫中心的水池内,慢慢沉了下去,银白色的发丝一点点被淹没,最终消失在水中。
他仿佛来到了自己还是魂魄时一直待着的那个温暖的地方,惬意地舒展着身体,直到沉入水底掉入另一个空间。
那是上古大妖的世界,沈霁在这片空间里不断附身在各种各样的身体感受着那些大妖从出生到死亡的经历,它们所修的功法比之人类大相径庭,但沈霁现在的身体是骊山妖,这些功法对他言却是受益良多,像一个作弊器一样,无需自己修炼,只需在其体内感同身受便可习得大妖心法。
这就是妖主传承,历任妖主都会留下自己一生所得去供养下一任妖主。
百年时间经历几十位妖主的传承,非心智极坚者不可为,否则心魔作祟,在传承中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最终失去本心自爆而亡。
这是天大的机缘,也是致命的毒药。
鸩羽站在地宫外神色晦暗,他紧握住腰间的佩刀,死死盯着紧闭的宫门一言不发。
甄嬷嬷走上前担忧道:“若是这次又失败了……”
鸩羽笃定道:“老宫主耗尽自己心血寿数为的就是这一天,不会失败的。”
“可那孩子要一个人待在里面一百年。”甄嬷嬷有些于心不忍,她是看着沈霁长大的。
鸩羽斜眼瞥了她一眼,警告道:“甄鸣,莫要逾矩。”
甄嬷嬷不再说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地宫,转身向外走去。
她安慰自己,百年时光对于骊山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一切都会顺利。
————
四月初二,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风停雪止,太阳破天荒冒出头来,虽没什么温度,好在聊胜于无。
从早上开始琉璃宫上下忙忙碌碌,十几个宫女从外端着炭盆拾级而上,她们弯腰俯身,用宽广的袖子将温暖拘在盆内,宫门外守着一个紫衣嬷嬷肃穆而立,虽已上了年纪,眼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向她们:“都走快些,将凉了的炭盆换走,妖主要醒了。”
宫女们低眉齐声道:“喏。”
沈霁是七天前的傍晚从那阴暗的地宫出来的。
百年传承结束,从幼小的孩童蜕变成了身如玉树的及冠男子。
大殿中,众妖躬身行礼,沈霁穿着一身青色雪纹的华服,银色卷发垂在身后,不紧不慢地穿过他们登上了高位。
恐怖的天境威压让众妖纷纷收敛灵力跪拜在地,恭眉顺目不敢置喙沈霁的任何行动,鸩羽激动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他们明白,真正的妖主已经长成,骊北终于有了最强大的守护神。
于是,沈霁坐在琉璃宫的高位上,居高临下面若寒霜霜的下了他作为妖主的第一个命令:“将炭盆端进来,越多越好,摆满整个琉璃宫。”
紧接着,在众人诧异但不敢违抗的疑惑眼神里,他强撑着走进内殿,然后哆哆嗦嗦扑到寝室往身上披了三床被子。
只有沈霁自己知道,传承结束的最后一刻,所有的修行画面化作一片蓝色冰晶飞入他额头,一股至纯至阴的寒气如万年寒冰消融进体内每一处骨血,紧接着他如同一个毫无保护的婴孩,被瞬间丢出了地宫。
沈霁一睡就睡了七天,第八天清早,小婢女举着一把梳子站到他床前。
“妖主……”
“妖主……”
耳畔一声声呼唤,沈霁躺在床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哈小桃呀……什么事。”
那穿着藕荷色小衫裙的婢女瞧着沈霁睁开了眼睛,喜道:“妖主,您醒了。”
银色卷发在头顶乱糟糟纠成一团,沈霁反手用枕头挡住自己的脸,一条腿伸出压住被子翻身又要睡去。
小桃急忙掀开纱帐,将今天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小声提醒:“妖主,甄嬷嬷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甄嬷嬷!
那个从小到大只要发现沈霁赖床就会在他耳边诵读百遍历代骊山妖主辛勤事迹的甄嬷嬷。
沈霁猛然睁开眼,面色一凛,急忙板起身子探出头去,隐隐听见门口有一老妪说话的声音,顿时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坐到梳妆镜前。
“妖主。”甄嬷嬷走进内殿向他行礼,“老朽甄氏见过妖主。”
内殿一侧,一个香炉正袅袅飘烟,空气里弥漫着清淡又略带些暖意的白梨香。
“嘶……免礼,免礼。”沈霁正被小桃死死按住,一把犀角梳正努力地疏通这头又长又密的卷发,疼得他皱眉,最终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簪了一支金翅白玉簪。
宫女们如鱼贯入,将凉掉的炭盆撤下,换成了烧得正旺的暖盆,内殿温度上来,沈霁惬意地叹了一声。
“妖主,”甄嬷嬷从广袖里掏出一封印着金龙的蓝色礼柬:“这是中州皇室送来的集英令,邀骊北小辈下月初三去南海三千世界探寻机缘。”
中州皇室?
沈霁抬手叫停了小桃,小桃向后退下走向甄氏。
沈霁看向镜中,如今的模样与前世的他生得一般无二,一张妖异俊美的脸点缀着一双含春桃花眼,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肤色配着那头骊山妖特有的银发绿眸,像极了山中隐世而居的精灵,夺目又危险,璀璨如奇珍。
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桃花眼透过镜子看向老妪:“骊山妖众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中州为何突然给这里下柬。”
甄氏将手中的礼柬递给小桃,斟酌片刻道:“前阵子西边有些异动,许是借此机会要拉拢周边异族关系,三千世界向来只有皇室与守着它的裴家才可进入,如今集英令出,少不得有人歌功颂德。”
“拉拢周边又提防周边,皇权惯用的制衡伎俩,这次要防的又不知是谁。”沈霁接过小桃手中的礼柬,打开后粗粗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人皇亲笔,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妖主可有人选。”
“人选你们看着办,”沈霁拢了拢袖子起身道,“加我一个。”
小桃眨了眨眼:“妖主,小辈才可参加啊。”
沈霁一脸无辜:“本妖主才是只百年小雏鸟。”
小桃将手中的灵玉环套进沈霁手腕:“您可是天境,怎么好意思跟那些小孩去抢东西啊”。
“哎出去见见世面而已,怎么能是抢东西呢,妖力可以人为的降一降,不打紧不打紧。”沈霁笑着为自己的不要脸找了个台阶下去了。
甄氏忧虑道:“妖主不可独自出境,鸩羽如今巡防未归,何不将他召回陪妖主一同前往。”
“我走后骊山暂且无主,有鸩羽坐镇旁人不敢造次。”沈霁垂动的衣角掠过她向香炉走去,白梨香已经燃的差不多了,他用手轻轻一拂便将香灭了。
甄氏见自己劝不动他只好作罢,转言道:“之前您让我们查探的追魂珠有消息了。”
沈霁拿起香炉顶盖正要将香灰扫净,闻言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水绿色的瞳仁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在何处。”
“中州无双城,琼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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