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灯

回到客栈后,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此等着。

半跪行了个军礼:“问七郎君安。”

江时雨像是这才看到他,接着便是一怔,来人穿的是江氏家臣的衣服,再看他一副日夜兼程的憔悴样,显然是从安京来的。

阿翁为何突然派人前来?他第一反应是今晚舟上的人影,即使心中告诉自己阿妄已经死了,此刻却又矛盾的想难道阿翁派人来是为了阿妄?

下一瞬又自我否定,不可能,若真是因此,就不是这一个家臣来了。

“郎君在此地驻足了好几日,家主有些担心,派卑下前来问询。”家臣恭敬道。

江时雨按了按额角,这才将自己从满腹思绪中拔出来。

他今夜可谓十分失态,被个不知真假的人扰的心神不灵。

“看来阿翁对我有所不满啊。”冷静下来后,轻笑了声。

家臣未料到他会如此说,一时僵住,唯唯诺诺。

江时雨:“初六,收拾一番,我们明晨动身,前往秀洲。”

“......是。”

家臣这才起身抬头,却一眼看到了江时雨左肩上的一块显眼的红印。

吃惊地关心道:“郎君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

眼角却瞥到脸色怪异的初六。

“一点小伤,”江时雨侧头看了眼,他穿着一身白衣,春衫又轻薄,见了水,血色便晕透了出来。“不碍事,还是十二叔的事急迫些。”

“......”

家臣日夜兼程来贴了个冷脸,江时雨涵养惊人,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显的表现出不满。

见人走了,忙悄声问初六这是怎么了。

初六总不能说因为江时雨不待见十二爷,就想着要人多在秀洲吃些苦吧。正绞尽脑汁编着呢,又听家臣问郎君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要替郎君找个大夫来吗,表达一下家主的关切,缓和一下江时雨跟家主之间的关系。

初六:“......”

路上他已经隐隐猜到那伤口的来历了,说实话,他想都不敢想。郎君后面一路的心不在焉,说不定就是从未遇过这种登徒子,气的。

此时一听这家臣居然想让大夫来检查那伤,还要捅到家主面前,只觉得眼前一黑,头皮发麻。

赶紧将人阻止了。

第二日,他们清晨就收拾行囊,前往秀洲。

初六在清理房间时,却看到郎君屋内的桌上放着一盏小灯,昨日里还是没有的。

“郎君,这灯......”

他正想问江时雨要不要将这灯带上车,却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前日里他们去参加郡守宴会,路过尾生桥时,正有人卖这个灯呢。

那小贩口中的说辞他到现在还记得,什么送给心上人,爱情至死不渝......

“......”不会就是那登徒子送的吧?!

他连忙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江时雨走了过来,也瞧见了那盏灯。

初六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以为他会大怒,或与昨夜一般失态。

谁知江时雨只是瞧了眼,随口道:“丢了吧。”他语气太过冷淡,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倒显得初六大惊小怪。

......

流金河上通安京,下达江南,贯穿南北,承载着天下近七成的贸易往来。而秀洲就位于流金河中游,来往船只都需要经过秀洲设置的关卡才可通行。

可以说流金河里的金子,大部分都流入了秀洲的口袋。

江时雨的十二叔江寅澄位居秀洲州牧,说得上位高权重。有江家做后盾,秀洲没人敢忤逆他,只要他安安分分,能过得比皇帝还潇洒。可秀洲水土养肥了他的胆子,却没有养肥他的脑子。

他居然放起了盘子——

所谓盘子,就是叫手下人去假装水匪打劫各路商船。

而这事儿是怎么被捅破的呢。

是一群被他抢了生意的水匪吞不下这口气,一状告上了御前。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早朝上念这折子时,小皇帝嘴都差点笑歪,群臣无不侧目。不管江寅澄是不是糟了算计,这事儿都让江家闹了好大个没脸。一个弄不好,朝堂少了个州牧,今年的《百官笑话集》要多了位江大人。

一下朝,江太傅就急招了江时雨过来,叫他赶往秀洲,赶在巡按之前了结此事。

收拾江寅澄的烂摊子,不能叫江家染上这等罪。

若他与这十二叔关系亲切也就罢了,偏偏两人还是有点旧怨的。

江时雨是否还记着当年恩怨尤未可知,江寅澄却觉得他这侄儿肯定是记着的。不然怎么会硬生生将原本的路程拉长了一倍呢。

在提心吊胆许久,终于听到手下传来消息说江时雨进了秀洲,他这口气才算是放了下来。

“到哪儿了?”

“回大人,江大人到了临江。”

临江县?

“他去那儿做什么?”

-

临江。

秀洲被人说是“遍地黄金,俯仰可拾”,其中五分在临江。

三辆车并行都不显拥挤的街道由青石板铺成,马蹄哒哒声完全被盖在了街边各种商贩们的叫卖、两厢讲价的争吵、友人的私语、学子们高谈阔论、孩童们叫笑嬉闹之间,各色各样的人事物交融,所有人融在这一卷画中都不显突兀。

江时雨在此停留倒不是故意拖延,而是所为正事。

秀洲有名的世家望族以于家为首。

于氏朝堂势力不显,却是秀洲首屈一指的簪缨世家,所根植的力量不容小觑,可以说是秀洲的地头蛇。

由于江氏与他们并不亲密,于家子弟们多醉心清谈,无意朝政。江寅澄来此地任州牧数年,也只与他们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

江时雨来此便是为拜访于氏一族。

他在求学阶段曾与于氏三郎在同一老师门下修习。

于三郎只修习了一年,便道自己“另投他志”,毅然告别了老师去云游九州。

这些年下来,他自号挂眉散人,也在文士中闯下不小的名头。

江时雨和这位于氏三郎虽只短暂同窗一年,但两人志趣相投,即使后来于三郎离开,也没有断了联系。

在来之前,他就曾书信一封,托于三郎帮自己了解打探些情况。

毕竟江家在秀洲势力不多,最大便是江寅澄,看看他如今的惨状,江时雨觉得自己还是另寻他法为好。

于三郎酷爱清谈,每日不是在清谈便是在醉酒。

今日也是如此。

他正谈到一半,酒方方三巡。只见一小厮过来,在他身边耳语几句。于三郎原本被打扰的不悦渐渐消散,抚掌哈哈大笑:“好!”

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有人问:“三郎,这是怎么了?”

“贵客临门,我去迎接迎接!”于三郎这才想起,与他们丢下这么一句。

“哦?”大家都好奇起来,“是谁?能被三郎称为贵客,必然不凡吧。”

“他来了你们一见便知。”于三郎却故意不说。

于三郎设宴于雅琴院。

院外一条街道,勾栏茶馆林立,许多名士雅客都在此地汇聚。

江时雨的车辇自青石板上踏过,一路听到了不少有趣的高谈阔论。

既到院外,他刚下马车,只听街边吟唱声嘹亮。

“世人都道安京好,富贵荣华遍地找。地上满是金和玉,地下白骨掩枯草。”

“世人都道安京好,当朝一品满街跑。世族累作高台起,阶下寒门谁见了。”

“世人都道安京好,风流名士知多少。都想成名传天下,谁又比得江郎好?”

“世人都道安京好......”

江时雨侧首,只见街对面的茶馆中,有个一身匪气的男人靠坐着吟道,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穿着文士青衫,也瞧着不像是学子,而是什么绿林好汉。

见人看了过来,

江时雨朝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怜春!”

于三郎从院中看到他,大步而来。

“不是说明日才来?怎的突然给我一个惊喜。”

江时雨:“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

“不,正是时候!”于三郎笑着要牵他往里走,“今日我正巧宴人清谈,就缺你这么个贵客来给我撑场子。”

江时雨无奈一笑,也随他去。

绕过刻着“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惟至人兮。”的抱石。

于三郎才道:“我们这风气开放,虽喜玄谈,但朝政也议得。不论世族寒门,有口就能言。”

江时雨:“文采不问门第。能有如此风气,敛之功不可没。”

于三郎脸上骄傲,却又摇头:“也多亏了你那些书信,不然我到现在,也只空有一番想法罢了。”

“只可惜不能让人知道,我倒替你冒领了那些赞赏了。”

“又有什么关系,”江时雨道,“有得亦有失,你不止替我领了赞赏,还替我背了责难。”

“那是,”于三郎叹了口气,“我阿翁年余没搭理我了。”

......

“诸位,这便是我说的贵客,安京江郎江怜春。”

底下霎时传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江时雨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作揖见礼。

他曾是众多清谈场合的座上宾,主人家以邀请到他为荣。

但自他入朝为官之后,人们办谈时还是会邀请他,他却很少再露面。

“这位便是安京江郎吗?久仰大名!”

“在下秀洲谢氏六郎,字元道。见过江郎君。”

“在下......”

“......”

众人都起身对他行礼。虽清谈不论官职,以江时雨的地位也让他们十分热情。

与他打招呼的都是些世家公子,一些人则站在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

他们衣着朴素,一看便是寒门子弟。

江时雨于这些人客套完一轮,却察觉到一道不算友善的目光,他抬头,看到那群寒门子弟中的一人正直直看着自己。

见自己回望,那人径直上前,在众人面前鞠躬作揖行了个官礼:“学生见过中书大人。”

众人一静,脸色各异。要知道清谈成因是时下朝堂之争风云诡谲,四大世家共同把持朝政,不容外人插手。连皇帝都得借戍夜司之便为自己争权,更别说世家之外的那些文人名士们。

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便逐渐转向山水论道。于是清谈论辩之风在名士间大振,引为风尚,逐渐对朝堂疏远避离,更有甚者以做官为耻。

此人在此处唤江时雨官名,并不是多么尊敬,而是带着贬义的。

江时雨心中挑眉,面上无波无澜,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清谈中只论玄理不论官职。”

一旁的于三郎挥了挥手道:“若你真想以朝礼来论,你是白身,他是上官,该行的可不是躬礼而是跪礼。”

也不管那寒门子弟霎时红了的脸,对江时雨道:“来,我们继续谈。去取我今年酿的杏花酒来,我与怜春不醉不归。”

“......”江时雨:“今年?”

“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去酿的。”于三郎哈哈笑着,“应是能喝了。”

“......”

江时雨名声太大,又是促然前来,那些原本高谈阔论之人,在侃侃而谈时都忍不住瞄着他,即使江时雨不说话,只举杯浅笑,他们都不由自主生出班门弄斧之感来。

声音都小了不少,原本热闹的清谈此刻沉寂了不少。

江时雨见状,加入了清谈。他的话少,点到为止,却鞭辟入里,引人深思。听的人或豁然开朗,或蓦然沉思。

最难得的是他的态度十分和善,与他们论理时并不因自己的深厚去鄙薄他们的浅见,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夸耀自身。

不过一两局谈论,众人已对他心服口服。

有人起身对他躬身作揖:“多谢江郎君赐教。郎君大才,独绝其世。今日一见江郎,如河伯见北海若,方明白自身的浅薄。若不是郎君,我还如那夏虫井蛙,自困其身。”

待了不过半个时辰,江时雨便和于三郎离去,游逛此院。

两人起身离座,众人都心中舒了口气。有人私语:“我刚刚恍如身在梦中一般。”

“我刚刚辩谈时江郎君看着我笑了!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或者说的不好?”

“你刚刚说的引经据典,中规中矩。应该没有......吧?”

“那他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很好,赞同赞赏我?”

“那肯定没有!”

“......”

一片热闹中,就显得这一小片地方尤为安静。

有关系好的同伴悄悄道:“你刚刚未免有些无理了,你要不要现在去给江郎君道个歉?我瞧着江郎君气度非凡,定不会与你一般计较。”

那名寒门子弟脸色不好,紧抿着唇不说话。

有人“啧”了声:“方旭,我知道你家之事,但此事又不是江郎君做的,你这是迁怒。要知道君子不迁怒,不贰过。你此行可配不上你的德。”

“你!”

自己的这些友人对世家大族,特别是把持朝政的四大世家,平时提起都是一副鄙夷状。这会儿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就如此推崇江时雨。

方旭一时气愤地说不出话,只能哼了声,甩袖离座。

身后人“哎”了声:“他走什么!我这也是为了他好!”

另一边,江时雨和于三郎在长廊中穿行。光影打过漏窗,在他青衣上流过一道道意趣的光纹,一晃而逝。

跟着他们的人知道二人要谈话,都离得远远的。于三郎这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江时雨抬手拂过一旁杏花枝。

“你跟我装什么?”于三郎看向他,“说了明日到,你却今天就来了,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不能与我说吗?”

他惯不会那弯弯绕绕的,想着什么便说出来。

江时雨捏着一根花枝,上面开满杏花,他本想说什么,临出口却突然想到此前几次自己感受到的视线,话锋一转:“没什么大事,遇见了一个死缠烂打的疯子,不理他便是。”

他回首,像没看到于三郎要飞出额际的眉毛般,淡然自若:“这枝花好看吗?”

于三郎看过去,上前一步端详了番:“着实不错。”

江时雨便将花枝折了下来。

“嘶!”于三郎一脸惋惜,“......”

手中尘尾指着他:“你瞧,若我喜欢这花,就会让它长在这里,人人都能看见。可你江怜春若喜欢,就要将它折下来杀死,给你一人观赏。”

“我折下来摆进花瓶,再为它画一幅画。它本只能活一季,如今却能流芳百代。你为花难过,又怎知它喜欢什么?”江时雨道。

于三郎无奈地摇了摇头:“论辩术我可辩不过你。我不是花,你不是我,但我知道,你不让花留在这,一如你不会让自己身边存在变数。”

当变数出现,他最先做的一定是掌控它而不是放任自流。

江时雨笑着看他一会儿,忽然假模假样叹了口气:“知我者三郎也。若百官都如你一般,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心思了。”

于三郎却笑道:“你少来,若朝中真有人这么懂你,早就被你弄死不知几回了。你们这些大官,心都是黑的,所以我才不乐意去滚浑水。”

江时雨拈着花枝,笑而不语。

一片杏花随风飘下,落在他的黑发上。于三郎顺手就要帮他拿开。

他本也只是做做样子故意捉弄江时雨,因为他知道江时雨不喜人触碰定会躲开。

谁知江时雨见他手伸来,却只是看了眼,没有躲开的意思。

于三郎一愣,谁知此时,突然传来破空声,有东西从长廊漏窗飞来,击在了他手上。

力量极大,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动。

谁生气了我不说。

-

大家中秋快乐,可以团团圆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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