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

淋了那么久的雨，他在浴室洗澡时，就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从浴室出来之后，更是连阳台门都忘了关，直接头重脚轻，栽倒在床上，闭眼半晕半睡了过去。

阳台的风呼呼刮了一夜。

海鱼还挺高兴的，迫不及待地给桑淮生送消息：“刚才我路过人类的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桑淮生冷冷淡淡：“什么？”

海鱼：“他没关阳台！”

“我知道一条路，可以直接顺着管道爬上去。”

海鱼兴奋地给他出谋划策：“你可以先走礁石岸，然后绕到——”

“不去。”

桑淮生面无表情：“我移情别恋了。”

海鱼：“啊？为什么？”

桑淮生冷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因为吃醋，因为他身边永远那么多雄性，沾花惹草，招蜂引蝶。”

给他戴耳钉时，桑淮生有多高兴。

看到别人更亲密的给他戴项链时，桑淮生就有多愤怒。

气急败坏，气成海豚。

海鱼似懂非懂：“那你不喜欢他了？”

桑淮生说：“不喜欢了。”

长尾一掀，他朝着宋洄反方向游去。

眼不见为净，他要离宋洄远远的，越远越好，他要找一条比宋洄专情、比宋洄漂亮、比宋洄还要好一万倍的鲛人。

夏季的夜短暂，很快就过去。

早上九点，太阳又高高挂在天上，照的海面宽阔，风平浪静。

桑淮生不知不觉又游到了礁石岸边。

海鱼好心提醒：“你走错啦！这边离人类太近了，你要往那边走才对。”

桑淮生抬手拍开它：“巡视领地而已，你那么敏感干什么？”

海鱼哦一声。

十五分钟后，桑淮生第三十次路过礁石岸边。

海鱼：“你——”

它才吐出一个字，桑淮生的视线就扫过来：“我不是为了宋洄，散步而已。”

海鱼：“……我是想说，你待会儿吃什么？”

桑淮生：“……”

他抱臂冷脸转身：“鱼唇，话多的那种海鱼唇。”

海鱼：“……”

又过了五分钟。

桑淮生不知道第几次绕到礁石岸边，他肉眼可见的烦躁：“人类为什么还不出来钓鱼？”

海鱼不吭声。

桑淮生：“我昨天凶到他了？他生气了？”

海鱼沉默。

桑淮生：“你再不说话，我今天开始，一日三餐，一餐十个鱼唇。”

海鱼一秒开朗：“嗨，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悄悄的上楼，不出动静，他不会知道的。”

桑淮生：“我看上去是什么很主动的人？”

海鱼：“万一他家里还有什么其他的鱼啊人啊，你想——”

它还没说完，就被桑淮生打断。

桑淮生冷酷地吐出两个字：“带路。”

海鱼：“？”

海鱼想起刚才被笼罩在鱼唇下的恐惧，无情嘲笑：“移情别恋？不喜欢？巡视领土？”

桑淮生若无其事：“我想扩张一下领土，提前探查敌情罢了。”

海鱼：“……”

怎么扩张？

半夜爬水管管道的那种吗？

这是桑淮生第一次来到人类的家。

二楼阳台直通宋洄的卧室，在午后或是傍晚，他很喜欢在阳台撑起的大伞下看书或者看海，安安静静，岁月静好，有一种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这个人类可能会下蛊。

桑淮生看着他，有时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有时又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就连平时他最害怕的孤独，都变得有些享受。

桑淮生没有家，疲倦时随便挑一块地方，眼睛一闭，就能休息，他在大海漫无目的的漂流，飘到哪里算哪里，唯一歇脚的地方，就是他带宋洄去过的那个洞穴。

宋洄的家按照他的审美全部装修过。

和宋洄给人的感觉一样，又不太一样。

桑淮生顺着管道一路爬上来，又越过阳台的护栏，像一条阴暗的蛇在瓷砖地板上爬。

一开始有些不熟练，后来爬久了，鱼尾也学会了辅助用力，很快就摸到了宋洄的卧室。

那只通体发黑的丑猫就踩在宋洄旁边的细软被褥上。

宋洄大半张脸陷进被子里，呼吸沉重，已经烧的毫无意识。

桑淮生不可置信地趴在他床边，抖着手试探人类的呼吸。

在他生平认知里，这是生病了。

身体高热是极其严重的病症，在海里，一旦发热生病，就意味着死亡。

桑淮生不知道人类这么轻易的淋一点雨就要死掉了。

眼泪在桑淮生眼眶中快速积蓄，001还没反应过来，桑淮生已经伤心难过的嚎啕大哭起来。

他趴在宋洄的床头，呜呜呜的哽咽着，一双冰冷的手紧紧缠住宋洄的脖子。

他指尖碰到一个坚硬的小东西。

桑淮生含着眼泪看一眼，是他送给宋洄的耳钉。

触物伤情，桑淮生的心难过得碎成了两半。

他哭的更大声。

001困惑地歪了歪头：【喵？】

这条鱼在伤心什么？

猫不懂鱼的眼泪，就像鱼不懂猫的馋。

桑淮生瞪着默默流口水的001，没想到这只猫进入是这样的忘恩负义。

宋洄这么养着它，不嫌弃它胖，也不嫌弃它丑，可是宋洄生了大病，这只猫却只知道吃。

一滴滴眼泪坠在桑淮生的脸侧，嗒的一声，落在床上，凝成珍珠。

他哭的很卖力，短短一段时间，宋洄搭在窗外的手已经被珍珠狠狠砸了好几下。

他难受的动了动手指，还没睁眼，一个湿漉漉的人主动将自己塞进他怀里。

抽抽噎噎，动静极大，紧紧贴在他颈侧的手臂却凉得像冰块一样。

对高热的病人来说，很舒服。

宋洄眉间紧蹙的弧度松了松，没过很久，他微微睁开眼。

桑淮生靠在他的胸口，听到脸颊摩挲被子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动静，一下子就抬起了头。

“！！！”

不知道是因为高热烧的厉害，宋洄眼睛不好使，还是桑淮生哭出眼泪的原因，宋洄醒来看到桑淮生的第一眼，不是害怕，而是看着他被泪水浸润着的一双澄澈眼睛。

宋洄只看了一眼，又有气无力的垂下眼，想：桑淮生眼睛都哭红了，好像……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凶。

桑淮生一脸惊喜：“没晕！”

宋洄：“？”

他只露出一点点疑惑的眼神，还没开口说什么，桑淮生一低头，直接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想要在海底生存，势必要有自己的捕猎之道。

鲛人的牙尖利，能一口咬破猎物的皮肉，鲛人的爪锋利，能瞬间划破一切皮肤，刺进对方的要害处，鲛人还有擅会蛊惑的皮相和声音，能使人神魂恍惚。

还有鲛人的血肉，上辈子，宋洄就是听说鲛人的血肉能使人长生不老，打算割了拿去实验室研究一下，他才拿出刀，就被桑淮生躲开，凶狠地扑倒，一滴血没拿到，反而在桑淮生的手里送了命。

宋洄以为这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可是下一秒，桑淮生就将咬破后源源不断溢出新鲜血液的手腕送到了宋洄的唇边。

宋洄一怔，那手腕已经强硬地挤进他的口中。

血入口的瞬间，宋洄眼神涣散几秒。

桑淮生的数米的鱼尾拖到床下地板，水迹从阳台蔓延，到现在仍能听见滴滴答答水珠从桑淮生尾部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桑淮生大半个身体压在宋洄的身上，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一手掐住宋洄的腮，强硬地……喂他喝血。

宋洄抗拒地抿唇，却在下一秒被桑淮生以更大的力度掐开他的唇。

宋洄难受的呛咳两声，眼眶发红，因病而浅淡的唇色顿时润得有些发艳，偏偏桑淮生还毫不知觉，眼看着宋洄脖颈下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慢慢放开他。

桑淮生哭丧着脸，抹着眼泪：“不能，丧偶。”

“宋洄，不要死。”

宋洄：“……”

宋洄：“别咒我。”

口中浓重的铁锈味道还没散去，他顿了顿，又无奈补充道：“也别咒自己。”

桑淮生泪眼婆娑：“呜呜呜，你不放心我吗？”

临死之前还念着我，他好爱我。

宋洄下巴往里蹭了蹭，将头埋进一侧的被子里，闭上眼，不想和听不懂人话的鱼说话。

可他忘了自己唇侧还沾着桑淮生的血，那抹红色沾在被子上，衬的宋洄眼睫黑深，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时翕动的鼻翼都精巧如艺术家的神思。

桑淮生不由自主地被这张脸蛊惑，背着宋洄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宋洄蝶羽般的睫颤了颤，微微抬眼，露出一点琥珀似的剔透眼瞳。

“下去。”

桑淮生：“嗯？”

宋洄叹了口气：“你很重。”

“啊？哦哦哦。”

桑淮生恍然回神，后知后觉自己一直重重压在宋洄的身上。

他撑着床赶紧挪开，却又不能爬，只能抓住旁边书桌上可以滚动的办公椅，借着臂力挪到椅子上。

他终于可以自由移动。

桑淮生无师自通给宋洄捻了捻被角，将人严严实实盖住，只露出一张因为难受而脆弱憔悴的脸。

像随时要碎掉的玉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桑淮生被生病的宋洄迷的挪不开眼。

宋洄不知道桑淮生的血有什么功效，但他这次生病来势汹汹，闭着眼稍微缓了一会儿，就强撑着拿起床头的手机，随便下单了几种药，送到家门口。

下单定好闹钟，宋洄重重闭上眼，又难受的睡去。

无边昏沉的暗色里，他隐隐听见了两道声音在谈话。

001轻快的跳到书桌上，好奇地打量着半人半鱼、将宋洄房间完全视作自己领域视察的桑淮生：【你是鲛人？这里真的只有一个你鲛人吗？】

桑淮生皱着眉，露出尖牙，威胁地将猫从书桌吓退。

“离宋洄的东西远一点。”

001：【……】

桑淮生将房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开始对书桌上的东西感兴趣，将宋洄经常翻看的那本书拿起来。

他才抓住一页，手上的水汽就将脆弱的纸晕湿，一扯就破。

桑淮生露出惊奇又慌张的样子。

他不知道人类的东西和人类一样脆弱。

这下，桑淮生彻底不敢乱动了。

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安静等宋洄醒来。

001终于又找到机会，问：【你从哪里来的？】

桑淮生终于拿正眼看他。

“忘了。”

他想了想：“我是一条脱离鲛人群孤独流浪的鲛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活了多久。”

【那你见过同伴吗？】

“没有。”

桑淮生从记事起，就在风情小镇旁的海域。

他每天会将海域里里外外巡视三遍，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一条同类，能够说话聊天的也只有那群聒噪的海鱼。

如果不是海鱼告诉他，桑淮生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活了多久，就在海上漂流了多久，也寂寞了多久。

001在来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翻两页资料，又翻两页童话书。

【你们鲛人不会引诱人类吗？】

桑淮生露出很鄙夷的眼神：“为什么要引诱人类？”

他不喜欢吃人类，也不喜欢人类。

风情小镇开放之后，有很多人类来海边游玩，那之后，桑淮生的工作量大大增加，每天巡视三遍领地之外，他还得抱着盒子到处捡垃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摸爬上岸，将垃圾丢上岸。

要说引诱人类来陪他，就更不可能了。

桑淮生有着极高的审美，除了宋洄，他平等地看不上任何一条鲛人或者人类。

桑淮生挑剔的总结：“他们都丑。”

001被他这副毒舌的样子逗的哈哈哈笑起来。

桑淮生转向他，盯了一会儿，冷冷吐槽：“你也丑。”

001笑容一顿：【？】

宋洄再醒的时候，耳边猫咪的尖叫声几乎要穿破墙壁，直接捅破他的耳膜。

猫鱼激烈的争吵。

“你这条掉毛的丑猫！离我远点，我讨厌你！”

【你这条掉鳞片的丑鱼，离我远点！再过来我咬你了！】

“我吃了你！”

【来啊，看看到底是谁吃谁！】

宋洄：“……”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能不能，安静一点？”

房间的各种动静骤然停下，一切仿佛被人强行按下了禁止键，桑淮生飞速踩着办公椅滑过来，几乎是顺着惯性直接扑到他的床上，眼睛亮亮：“你好了！”

宋洄不知道桑淮生给他喂过的血有什么效果。

但确实一觉醒来之后，精神好了很多，至少他可以撑起身靠在床上，勉强和桑淮生说话。

“你怎么进来的？”

桑淮生指了指身后的水痕，已经干透了，连带着他鱼尾也因为缺水掉了不少鳞片。

桑淮生收回手，重新指向阳台：“爬进来的。”

他问：“你病已经好了吗？”

桑淮生很关心宋洄。

很怕他死，或者说，桑淮生很担心自己会丧偶这件事。

宋洄没有纠正他的说法，只是说：“下次别这样。”

“为什么？”

桑淮生很不理解：“我救了你。”

宋洄说：“嗯，谢谢你。”

“不用谢。”

桑淮生很开心的笑了一下，紧接着，视线落在宋洄的耳垂上，又想起什么，肉眼可见的收起笑意。

“宋洄。”

桑淮生用很正式很严肃的语气说：“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001被他变脸的速度惊到，扭头看过来。

宋洄：“？”

桑淮生指着他的耳钉，超大声：“为什么别人也可以碰你的耳钉！那是我的！我给你戴的！我讨厌他！他是一个坏人。”

宋洄：“……”

他质问的瞬间，宋洄仿佛回到了上辈子，桑淮生含着眼泪问他为什么要吃那个雄性做的饭，外卖员又怎么样？他叫桑淮生，对方叫外卖员，就算名字不一样，但他们都是男人，都是雄性，只要是雄性就不可以这样暧昧的碰宋洄的手，因为宋洄是他的饲养员！

上辈子，宋洄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桑淮生接受，外卖员是一种送东西的职业，不是名字，和桑淮生对自己的性质不一样。

鲛人总是执着于自己成为那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唯一。

哪怕是被关进地下室，也要成为唯一一条关进地下室的鱼，被宋洄取血，也要无数次地得到宋洄的承诺，他只取过桑淮生一条鱼的血，是第一个，最后一个，唯一一个。

很有病，很幼稚，很固执。

宋洄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耐心解释说：“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可能成为你。”

“——奥。”

鲛人因为愤怒炸起的鳞片肉眼可见被抚平下来。

桑淮生摆了摆尾巴，心里窃喜。

“他不可能成为我。”

“对。”

宋洄说：“无论来多少人，送多少礼物，我都不会喜欢他们。”

桑淮生确认：“真的不喜欢？”

“真的。”

宋洄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们。”

比杀了自己的桑淮生要更讨厌，尤其是林书。

最开始，把宋洄卷入这场无聊的爱情争夺游戏中来的人，就是林书。

宋洄花了很大的心力才从高考大省挣扎着爬出来，他想出人头地，想赚钱，想一个人活得很好。

一直到大三，他进入林家的公司实习，被林书看上。

那群有钱人拿他来打赌，谁获得他的喜欢，谁就赢，赌注是一辆车。

宋洄那群高调示爱的少爷骚扰到无法工作，屡次警告，实习期满后直接被辞退。

他不得不和那群人周旋。

谁都赢了，谁都没赢。

那群人发现真相，恼羞成怒，把他赶出了A市。

上辈子，宋洄无论怎么找工作，都会很快被辞退，上面施压，老板再惋惜也没有办法。

宋洄能怎么办？

他走投无路，最后来了风情小镇，又靠着鲛人的眼泪血肉，和研究员达成交易，他上交鲛人，那边可以帮他解决工作的限制。

对林书那群人，他只有恨。

以前是恨，现在是不想沾上半分联系，见一面都嫌脏。

宋洄敛起眼神的冰冷。

桑淮生得到满意的答复，翘了翘鱼尾，又问他：“所以今天晚上，我可以留下来吗？”

“留在你的——”

桑淮生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想起来这个词语：“留在你的洞穴。”

他主动低下嗓子，用那种很蛊惑的语气：“我想陪你，想陪宋洄。”

001背过身去，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还没吐槽两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过来的任务是要改变两个人的结局。

宋洄搬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别墅进行了改造，一楼二楼中央的大泳池，还有地下室的锁链。

这一次，他做足了准备。

桑淮生不能留下。

001心一紧，积蓄的能量随时可以狠狠电宋洄一下，可是做了那么多次任务的直觉，让001没有立刻下手。

001的直觉告诉他，宋洄应该、也许、可能，能成为一个好人。

他的身后，宋洄闻言，第一反应瞥了001一眼，又被桑淮生小心眼的挡住。

“抱歉。”

宋洄垂了垂睫：“我不喜欢留人过夜，快十二点了，你先回去吧。”

末了，他牵了牵唇，安抚的冲桑淮生笑了一下：“注意安全。”

那个笑正中桑淮生的红心。

他两只眼都快被迷成了蚊香，红着耳鳍乖乖从床边爬下来，挑了个最帅的姿势准备跳海。

临走之前，桑淮生恋恋不舍：“明天还可以来吗？”

宋洄说：“可以。”

桑淮生一步三回头：“你不要关门。”

宋洄：“好。”

桑淮生：“那些——”

他想说那些珍珠送给你了，你要好好留着。

这是桑淮生第一次流眼泪，他希望宋洄珍藏，但又想起宋洄好像欠了很多很多的钱。

不知道珍珠值多少钱，可以帮他还债吗？

桑淮生犹豫了一下：“如果缺钱，我可以给你珍珠的。”

宋洄抬了抬眉。

和上辈子一样，桑淮生又一次主动提出愿意给他珍珠。

他笑了笑，温声道：“好。”

【目前冷漠值：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