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曹先对着镜子仔细打量，时而抬手摸一摸眼角的鱼尾纹，时而抬起下颌看看还算紧致的脖颈皮肤，最后，他满意的点点头，离开了镜子，准备睡觉。

这次回白水镇，曹贵成那小子又老上了许多，那皱纹，可是比他多多了。

这也难怪，除了换命，还有谁能一直青春不老呢？况且，就算想要换命，那也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才行。

曹先很庆幸，那一年他抓住了机会。否则，恐怕如今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他了。

他拉灭了灯，摸索的上了炕。

时至夏末，久未烧热过的炕还是有些凉的，看来，要去山里抓些山精来炖了吃。他虽然只是鬼修的俗家修习者，但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曹先一边想着，一边盖上了被子。

他回白水镇，向来是住自己家。

这里虽然久未住人，但曹贵成时不时的派人来收拾收拾，倒也未曾破败。

也曾听人说过，说曹贵成这么积极的来他家老宅，是不是要吞了这房子啊？

曹先听了，只是阴沉的笑。

曹贵成已经七十多了，近年来身体明显的不比从前。他想独吞他的房子？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的过他吧？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敢打他房子的主意吗？

黑暗中，曹先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这次回来，收了林林剩下的寿数，他又能续20年。

之前给他换命的尊长说过，换寿者，人往往不得好死。而且，换寿不能永久，超过预期寿命的50年，往往就续不上了。

他偏偏不信这个邪。

按照尊长给他算的命数，他本应该40年前就死了的，如今也换了40年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而且林林的20寿数近在眼前，怎么过了50就续不上了？

这20年，难道他就不能再找另外一个换命的人吗？

横竖曹家人还有这么多，就算等，他都能再等到一个林林，对吧？

黑暗当中，曹先的容貌也发生着微微的改变，原本就不稳定的脸，如今更像是泥做的一般，在夜里，肆意的换着形状。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

不过，之后就不怎么在意了。

要是为了长寿而付出这样的代价，他心甘情愿。

不就是怪了点吗？

只要不死，就赢了。

一阵的扭曲之后，曹先的五官终于稳定了下来。

他舒服的呼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明天，就是收割的时间了！

*

第二天一大早，曹欣平母子便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

打开门一看，曹族长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正等在门口，见到母子二人，不由分说的便将两人拉出了门口。

曹欣平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处早已荒废的院子。

“族长……这是要干啥啊？”

天刚刚放亮，曹欣平紧紧地抱着林林的身体，神情紧张。

曹贵成慢条斯理的走了过来，手里拿了把刀，刀锋锋利，刀身却不是雪白，而是诡异的泛着油亮的墨绿色。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要借你儿子点血用。”

“什么？”

曹欣平眼见着刀子刺过来，没来得及说话，身体已本能的反应过来，一转身挡在了林林身前。

只听得一声闷响，刀子顺着曹欣平的右臂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将右边的袖子洇湿了一大片。

“族长……你有什么冲我来啊，我儿子体弱，不能放血啊！”

曹欣平咬牙忍过一阵剧痛，另外一只完好的手仍紧紧地护住林林。

见刚刚那一下没有刺中，曹贵成不满的“啧”了一下，佝偻着腰，又一次凑了过来，

“欣平，你别拦着啊，我这刀可不长眼睛，要是又伤了你，那多不好意思……”

说完，又挥刀砍过来。

可是，无论曹贵成怎么想扎伤林林，曹欣平始终抱着儿子紧紧地护着，即使身上又多了好几个血口子，都一直不撒手。

曹欣平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她本能的感觉，如果真让他们扎到了林林，那么兴许，今天林林就回不了家了。

曹贵成到底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几下之后难免疲累，气的一边喘一边对边上的其他人说，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一起上！把她们俩都给绑起来！”

边上的几个大汉愣了半秒，见族长的意见坚决，便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其实也都是曹家人，和曹欣平关系不近，但也都见过。今天见族长这样为难孤儿寡母，心下未尝没有什么想法，心一软，手头上的力道也就轻了，再加上曹欣平不要命的反抗，抓了几次，居然还没绑起来，反倒是让曹欣平抓到了一根烂木棍，拼命的挥动着。

“真是一群废物！”

几人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曹欣平抬起头来，一个黑衣人正缓缓的走过来。见她看过来，肌肉突然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

他一出现，刚刚那几个围上来的男人，还有曹族长纷纷后退。曹欣平本能的觉得害怕，不由得将林林抱得更紧。

黑衣人视线缓缓平移绕场一周，眼神沧桑，又包含了浓浓的不屑。随后，他猛地一招手，地底下竟直接升上来两株黑紫色的藤蔓，将猝不及防的母子二人分开，绑缚在了半空。

刹那间，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对曹先有所了解的曹族长，看着眼前这样一副奇诡的画面，都不免紧张的咽了口吐沫。

曹先眼神贪婪的看了看在半空中拼命尖叫哭闹的林林，头缓缓转过来看着众人，

“今天的一切，回去之后，统统都忘了。否则……”

众人拼命点头，刚刚还高大壮硕的汉子，如今在黑衣人面前，就像怂包一样，就差跪地磕头表达忠心了。

黑衣人满意的点点头。

他又回过头来，欣赏的看着半空中的林林和曹欣平。

曹欣平已经停止了挣扎。

鬼藤沿着她被割伤的地方紧紧地勒了进去，黑紫色的茎叶在鲜血溢出的位置疯狂滋长，快要将整个人包围进去。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小时，她就会变成一堆白骨。

啧啧啧，早知道这样别躲不就行了？

鬼藤见血了才会疯狂汲取，如果没有伤口，那不就不会死的这么快了？

至于林林……

兴许是被吓傻了，林林没有像刚刚那样大哭大叫，他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妈妈的方向，两只手拼命向前够着，想要够到已经毫无知觉的妈妈。

但是，一切努力，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毕竟，他就要死了啊……

曹先满意的看着眼前面无血色的年轻人，

他能变成他的一部分，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荣幸吧！

毕竟，即使存在，也只是毫无价值草芥一般的人而已，用他的生命给自己延长，已经是他天大的荣耀了！

曹先桀桀的笑，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拿过曹族长手中的刀，向着林林的方向掷去。

他和林林的距离并不远，刀丢出后，他仿佛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年轻血脉所带来的那种新鲜和活力。曹先脸上的肌肉不禁又一阵的悸动，渴望的张开了嘴——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刚刚掷到半空的那一把刀就像被丢进了黑洞之中，林林仍懵然的被缚在半空，双手向着妈妈的方向。

曹先瞠目结舌，猛地转头看向周围，

“是谁？是谁？我的刀呢？”

然而，没有任何人理他。

空气仿佛凝固，其他人大气不敢出，看着中间仿佛小丑一般的他。

下一秒，鬼藤突然猛烈的抽搐了起来，疯狂的收缩变小，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它们一样。

然而，已经晚了，

两股红色的火焰从地底下燃烧了上来，从根部将已经缩成团的鬼藤燃烧殆尽。火焰熄灭后，两株干柴一样的东西躺在地上，像是被焚烧过的骨殖。

曹欣平和林林从空中掉了下来，一个落到了聂斐的怀中，另外一个，则被紧紧地抱在了桂元的怀里。

聂斐低头看了看曹欣平，

“没事，只是失血过多。”

她本以为施法的地方在曹先老宅，因此赶过来的时候费了时间。

不过，幸好赶上了。

桂元则一脸紧张的将林林查看了个遍，见到并没有伤痕方才对聂斐说，

“老大，没事，没被放血。”

聂斐点点头，朗声对黑衣人说，

“曹先，曹欣平家这么多条人命，你打算怎么偿还？”

这话一出，黑衣人的脸色顿时暗沉了下去。就连周围的曹家人都不免议论，

这曹先不早就死了吗？

就算活下来都已经九十多岁了，眼前的这个，居然能是曹先？

黑衣人桀桀怪笑，五官又是一阵移动，眼珠子几乎飞到额头上去，

“你们又是谁？我们曹家族里的事，你们管得着吗？”

“曹家族里的，就能够为了续命，将无辜人的寿命强移到前任族长身上吗？曹欣平的丈夫、公婆，都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无辜早死。林林更惨，原本健康的孩子，却因为你的换命变成了傻子，现在，还要被你用残忍的方法榨干鲜血为你续命。这一桩桩的血案，你要怎么还，才能还的完呢？”

聂斐说话的声音平稳坚定，其他人听得却是越来越心惊。

特别是曹贵成，当听到林林被献祭的时候，整个人头几乎都抬不起来了。

但是，别人的反应如何，曹先却毫不在意。

他甚至大喇喇的说，

“就算如此，你能拿我怎么样啊？上警察局告我？你有证据吗？有证人吗？还是说，这么多人死了，你能帮我把他们的性命还回去？说了这么多，不还是拿我无可奈何，哈哈哈哈……”

聂斐平静的看着曹先，眼神流露出怜悯，

“你，是修鬼道的吧？那你听过鬼焚吗？”

“什……什么？”

对于鬼焚，曹先也是初入鬼道之时，听尊长说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地方，听这样一个美女，说到这个词。

“鬼焚，是修鬼者道术破灭后的死亡方法。生的时候害过多少人，临死之时，便会被多少只鬼撕扯咬噬。因为那种感觉就像是被焚烧一样，故而叫做鬼焚。”

“你猜猜，你死的时候，会有多少只鬼来执行鬼焚呢？”

声音冷飕飕的，就像是阴凉的风，让曹先感觉无端的胆寒。

曹先犹在嘴硬，

“你个小丫头，凭什么让我受鬼焚？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还未可知吧！”

聂斐微笑，手心向上，一枚红色的火焰缓缓升腾，

“那就来试试吧，看看我的焚心火，是否能破了你的鬼道术。”

*

聂斐和桂元带着曹欣平母子离开的时候，坐上了曹家人的车。

开车的曹家人还心惊胆战的问，

“大神，曹先还没死吧？我们可不想他死在我们曹家的地界，麻烦不说，还晦气啊！”

除了族长曹贵成，曹家人对曹先的各种事情也是不知情的。不过，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被曹贵成找过去帮过曹先的忙，所以心里更过不去这个坎，恨不得当场和曹先割裂的干净才好。

“没，鬼焚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要想死，得熬过这三个月才行。”

聂斐心不在焉的看着外头的天空。天色已经大亮了，所有罪恶在阳光地下都无法掩盖。只可惜，之前死的，无法复生了。

而曹先，之前是大限到了迟迟不想死，现在，恐怕是执意寻死却一直不可得吧！

聂斐回想起刚刚他那副痛苦挣扎的模样，面上毫无表情，

痛吗？肯定痛的。

据说修鬼者的死法是全天下最痛苦的死法。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修鬼呢？

耳旁不由得又回想起曹先的嘶吼，

“你们都不得好死……啊！！！我要上鬼鬣山，找尊者！杀了你们！吃了你们！啊啊啊……”

鬼鬣山……

是什么地方呢？

书里没有呢……

听上去就有不详的意味，是……鬼修者的老巢吗？

聂斐想了想，觉得头疼，干脆闭上了眼休息。

“大神，那……曹族长……他……”

聂斐揉了揉眉心，

“曹族长手上没沾血，不会死，但毕竟帮了曹先做了坏事，恐怕，寿命不会长了。”

她觉得不太舒服，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眉头，疼痛似乎也因此减少了几分，

这个时候，如果黎熙元在就好了，他会医，也能按摩几下……

诶，她怎么想起他来了？

聂斐觉得莫名的好笑，干脆闭眼睡觉，过往一切，统统都抛到脑后。

身子轻晃，跟随着车子的韵律，缓慢向前。